獐子岛事件(谁杀死了獐子岛)
文 ✎ 张洋
编辑 ✎ 成静卫
大连向东56海里,黄海深处,獐子岛默默镶嵌在万倾碧波中。如果不是盛产鲍鱼和扇贝,它可能只是一座獐子的家园岛。
2006年9月,渔民家庭中打拼出来的吴厚刚将獐子岛带入资本市场,一度爆发出耀眼的光芒,2010年市值曾冲高至238亿,被股民誉为“海上蓝筹”。
近几年,这家公司却风浪不断。2014年10月,扇贝“集体跑路”;2018年1月,扇贝被饿死。獐子岛扇贝频繁失联,成为资本市场上的“笑话”。
现在,笼罩在獐子岛上的重重“迷雾”正在被拨开。7月10日,獐子岛公告称,由于涉嫌财务造假、内部控制存在重大缺陷和秋测虚假记载等情况,公司被罚60万,董事长吴厚刚则被罚终身禁入证券市场。
▵ 獐子岛董事长吴厚刚
功臣吴厚刚,在獐子岛人眼中成了“败家”的人。
01
辉煌过后
獐子岛人那股“高傲”的心气儿没了。
“以前在外面,直接说我是獐子岛的,别人会投来羡慕的眼光”,老渔民贾敬说,“现在,会说我是长山县的,再往下问,才会说是獐子岛的,对方听到暗笑一下”。
贾敬明白对方笑的意思,“闹笑话呗”,这些年一会儿扇贝跑了,一会儿扇贝饿死了,周边都是在海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骗骗不懂的外地人还差不多,在大连说这些就是“不要脸了”。
私心里,贾敬还是更喜欢2006年左右的獐子岛,那时獐子岛集团刚上市,1.5万岛民每人1000股,造就了一批百万家庭。
▵ 獐子岛上的红瓦白墙小洋楼(市界拍摄)
小岛上至今还留下曾经富裕过的痕迹,一幢一幢的两层小洋楼,在岛上比比皆是;小小的岛上就有50多辆出租车服务、两条公交路线;医院、学校、养老院、剧院、酒店、餐馆样样齐全,堪比三线城市的配置。
得天独厚的海域资源和地理位置,令獐子岛有致富的资本。早在人民公社时期,獐子岛就有“海上大寨”的称号。当年尼克松访华,周恩来钦点獐子岛的鲍鱼来招待外宾,渔民王天勇冬天下海,捞到1000多公斤鲍鱼送到北京。
经历上市的高光时刻后,仅十多年光景,獐子岛就已经不复往日的荣光。岛上依附獐子岛集团的两个扇贝育苗厂、一个鲍鱼育苗厂相继关停,捕捞队活少,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贝类加工厂大幅缩减员工,岛民无法像往日一样在岛上就可以养家糊口。
年轻人全都往外走,早些年上岛打工的外地人也都离岛而去,常住人口大幅缩减,只剩下五六千人在岛上生活。
2014年,“扇贝逃跑”事件发生后,獐子岛集团一年不如一年,岛民生活的靠山倒了。岛民杨柳股权证上显示,自2015年起每年2000元的分红就没有了,另外每年2000元的生活补贴,也一降再降,最少的一年只有700元,到2018年连生活补贴也停了。
▵ 岛民股权分红以及生活补贴发放记录(市界拍摄)
岛民手中的股份只有收益权,没有交易权,獐子岛股价飞涨的时候无法转让变现,如今股价跌到3元每股,有跟没有差不多。
杨柳抱怨,“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海都是公家的不让下,岛上又没有田,为了环保连猪、鸡、鸭都不让养,那我们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她思来想去,要怪还是得怪吴厚刚,“都是他害了獐子岛”。
02
铆工到镇长
獐子岛相隔不远、一个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外岛,名为大耗岛,意为如老鼠一般大小的岛。1964年,吴厚刚在这个弹丸之地出生。
童年时代,吴厚刚去过最为繁华的地方便是獐子岛,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公交车,惊叹“房子怎么会自己走路”。当年见识短浅的小孩,在主掌獐子岛之后,把“心有帆、海无界”刻在獐子岛的界碑上,时刻提醒自己眼界的重要性。
吴厚刚在高中同学的记忆中,“成绩不太好,排名老是垫底”。从镇上唯一的中学——长海县第四中学毕业后,他没能继续学业,便跟大多数獐子岛人的轨迹一样,进入镇上的船厂,从铆工做起。
▵ 獐子岛集团倚靠捕捞船下海捞海获(市界拍摄)
上世纪80年代,獐子岛的远洋捕捞队声名远播,甚至抵达非洲海域捕捞,他们所用的船正是在岛上造的,造船厂没有出海那么辛苦,是份相对不错的营生。
同时期在船厂工作的林白告诉市界, “工作以后,吴厚刚很会搞关系,在船厂结交了几个拜把子兄弟,最重要的是认识了贵人刘锡财”。
刘锡财当时担任船厂的团委书记,看中吴厚刚机灵,又读了些书,吴厚刚亦有意摆脱一线工人的身份,做一份更为体面的工作。
进厂一年后,在刘锡财的帮助下,吴厚刚从铆工转为会计,而后刘锡财在官场平步青云,始终不忘提携吴厚刚。二人的亲密协作关系,在獐子岛是公开的秘密。
吴厚刚在会计岗位上做得不错,即使看不惯他的为人,林白也不得不承认,“他算账是一把好手”。
曾跟吴厚刚共事的吴军向市界透露,大家之所以看不惯吴厚刚的为人,“是因为他太精了,利用财务的职务搞小动作”。
工作的前十年间,吴厚刚历任会计、财务科长、镇渔业总公司财务办总会计、副主任等职务,始终掌握着财务大权。
獐子岛因其历史传统,即使到上世纪90年代,依旧沿袭集体经济的模式,政企一体。吴厚刚顺利从镇办企业转入体系内,1996年,年仅32岁的他,便当上了獐子岛镇长,还兼任獐子岛渔业集团公司总经理。
自此,獐子岛正式开启了“吴厚刚时代”。
03
“下海”
吴厚刚主政獐子岛的时,国家政企改革的步伐,延伸到这个黄海深处的岛屿上。
1998年,集体经济形式的獐子岛渔业集团公司,从政府剥离开来,改制为獐子岛渔业集团有限公司,獐子岛镇,以及其下辖的褡裢村、大耗村、小耗村为公司股东。
改制前,獐子岛渔业集团公司赖以生存的并非海产养殖,而是远洋捕捞,公司旗下拥有獐子岛捕捞公司、船厂、网绳厂等企业,后来这些公司都转卖给私人。
彼时,远洋捕捞因年景差,海获一年不如一年,转卖资产后,吴厚刚想向海洋牧场的方向发展,从日本引进虾夷扇贝苗,在獐子岛周围海域实施底播,即将扇贝苗撒入海底,任其自由生长,过两三年渔民潜入海底将成熟的扇贝捡起来。
▵ 獐子岛近海虾夷扇贝苗养殖点(市界拍摄)
獐子岛因为一直走集体经济,海域并未包产到户,所有海域都属于獐子岛渔业集团,这给吴厚刚推行底播技术创造了很好的条件,不仅可以分片、分批次投放进行轮作,还有雄厚的政府资金作为支撑。
底播技术“生不见贝,死不见壳”,相当于是在往海里撒钱,有没有收成还说不准,因此吴厚刚的改革遭到一些老渔民的反对。
底播争议之际,2000年,时任大连市长到獐子岛考察,称底播技术是“海底银行”,称赞吴厚刚有远见有魄力。市长还提到,獐子岛要想实现更大的发展,就要到资本市场借力,这句话被吴厚刚听到心里。
次年,吴厚刚便开始酝酿股份制改造的事宜,獐子岛渔业集团有限公司改成獐子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獐子岛集团”),镇委和村委则成立投资中心,承接股东身份。
政企分开后,身为镇委书记的吴厚刚不能再兼任獐子岛集团董事长,他在官场和商场之间选择了后者。2002年6月3日,吴厚刚正式辞去公职,放弃经营了20多年的仕途。
当时在政府工作的徐君认为,“吴厚刚的选择其实很精明,他已经38岁了,上升空间有限,而獐子岛可是实打实的一块肥肉。那时,镇政府里有不少人想当这个董事长。”
吴厚刚“下海”后,獐子岛集团向他个定向增资848万股,持股比例达到10%,成为第二大股东。吴厚刚获得股份价值1075万元,但他实际只出资了530万元,相当于买5%送5%。
徐君透露,“吴厚刚的530万元,大头都是政府作保向银行借的,他自己其实没出多少钱”。吴厚刚在接受吴晓波采访时曾提到,他在政府工作时,每年的工资只有两三万块钱,入股的时候借了500万元。
2006年9月28日,獐子岛以水产第一股的身份上市,发行价为25元/股,开盘价就飙升至60.89元,成为A股第二高价股票。不到一个月,獐子岛股价力压小商品城,成为A股股王。
吴厚刚的身价随着獐子岛市值增长而暴涨,投资的500万变成5亿元,4年时间增值100倍。
2011年,獐子岛业绩下滑前夕,吴厚刚以实现激励管理团队为由,减持1.79%的股份,套现3亿元。獐子岛一位前高管告诉市界,吴厚刚实际用于激励管理团队其实只花了1亿元左右。
04
灰色地带
吴厚刚从獐子岛“赚钱”,远不止减持套现这么简单。
他成为獐子岛集团董事长之后,陆续安排其兄弟及其他亲戚进入公司,占据重要职位。獐子岛集团养殖事业二部总经理、山东荣成分公司负责人吴厚敬是他的哥哥;弟弟吴厚记则是物资采购部门经理,一手把持扇贝苗的采购;外甥刘强是獐子岛集团(荣成)食品有限公司总经理。
多位獐子岛村民向市界抱怨,“獐子岛集团本来是我们大家的,没想到慢慢变成吴厚刚他们家的了”。
养殖户田帆曾是吴厚记的“合作伙伴”,他告诉市界,獐子岛集团的虾夷扇贝苗一部分是附近岛屿的养殖户供给的,包括大长山岛、小长山岛以及海洋岛。
▵ 獐子岛捕捞港口及养殖点(市界拍摄)
虾夷扇贝的幼苗非常小,大概只有鱼籽那么大小,需要进行养殖才能往深海里投放。养殖户可以自行采购幼苗回来养,但大家都是找吴厚记采购幼苗,以求来日养成之后可以卖得更好的价钱。
田帆说:“吴厚记自己不养幼苗,但是他认识育苗的老板,可以撮合我们去买苗,通过他买苗,是会贵一点的,比如市场价是6厘一个,那里就会卖8厘一个”。
虾夷扇贝幼苗存活率低,大概只有20%到30%,养殖户买幼苗的数量以亿计,即使只有2厘的差距,亦会多花一二十万,而养殖户都不是傻子,买苗时多花的钱自然有门道找补回来。
田帆介绍,幼苗三四月买回来,放到特制的笼子里,在近海养到10月份,长到有一元钱硬币那么大,就可以卖给獐子岛集团了。
集团统一价格收购虾夷扇贝苗,价格在8分钱一枚左右浮动。采购苗时,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数,而是先抽查几箱苗,数出来一斤有多少个苗,确定好数量,再以斤数来算出最终的价格。
门道就在于抽苗上,田帆告诉市界:“抽苗时,比如实际抽了160斤,但只记100斤,这样数下来平均到每一斤的数量就会增多,原本一斤有80个,变成一斤有128个”。如此一来,养殖户卖的钱自然就比原来要多很多。
多位养殖户均向市界证实,田帆所说的操作方式,从公司上市以后就有了。这样的后果便是,实际投向海底的虾夷扇贝苗没有公司账目记载的那么多,而虾夷扇贝的生长期有三年,“抽苗造假”的恶果三年之后才会发现。
田帆分析,起初獐子岛底播规模小,加上海底原本野生的扇贝,“抽苗造假”的问题没有那么大。2009年开始,獐子岛集团的底播规模越来越大,“抽苗造假”的问题在2012年开始显现,虾夷扇贝亩产量大幅下降。
同年,有养殖户跟吴厚记发生利益纠纷,将“抽苗造假”的事捅了出来,此事还惊动了长海县公安局。吴厚记手下的会计人员张巍,因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被判5年6个月有期徒刑,后减刑半年提前出狱。
市界试图联系张巍,但电话一直未接通。吴厚记则在电话接通后,立即挂断。截至目前,市界多次尝试后,仍未联系上他。
“抽苗造假”事件爆出后,獐子岛集团着手调查,吴厚记离开公司,成立大连盈瑞养殖技术服务有限公司,继续做着买卖苗“中间人”的生意。
投苗的问题最终在2014年爆发,即出现那次著名的“扇贝逃跑”事件,獐子岛给出的理由是遭遇冷水团。根据山东省长岛县水产科学研究所关于日本虾夷扇贝养殖技术的研究,虾夷扇贝属于低温贝,最深可以在海底50米处生长,反而是高温会对其产生毁灭性打击。
▵ 一名商户展示今年出售的虾夷扇贝
负责投苗和捞贝的白月告诉市界,“2010年以后的那几年,苗的质量确实不高,有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投到海底很容易死”,而且他提到公司为了业绩会提前捞没有长足三年的扇贝,形成恶性循环。
目前,管理漏洞产生的恶果仍在继续发酵。7月8日,獐子岛公告称,2019年上半年预计亏损2000万元至2500万元,去年同期则为盈利1465万元。
7月9日,因獐子岛涉嫌财务造假,内部控制存在重大缺陷,吴厚刚被证监会处罚30万元,并被终身市场禁入。
接近他的人告诉市界:“吴厚刚早就想撇下这个烂摊子了,罚30万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獐子岛上市后,吴厚刚共进行过3次减持和1次增持,合计套现金额约3.96亿元,其中两次发生在“扇贝跑路”事件后。从铆工到董事长,再到亿万富翁,吴厚刚给人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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