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李子建 编辑｜于也

清明节，郑州某医院太平间内，程家全将水果、江西米团子摆放祭奠，他七岁的儿子程裕博去世已近一年半，但遗体至今还未火化。

2019年10月8日下午，程裕博在河南省登封市区少室路北段嵩山村天辰俱乐部内，跟随其师傅桑某明做武术训练时出事，后紧急送往医院，经救治无效死亡。

程家全回忆，当时在医院里看到程裕博额头、手脚等身体多处有伤痕，怀疑桑某明曾对其子进行殴打，致程裕博伤重不治死亡。2021年3月26日，登封市检察院的起诉书显示，“经鉴定，被害人程裕博系头部受到外力作用引起硬膜下血肿死亡”，对涉事教练桑某明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提起公诉。

程家全不认同起诉书的程裕博死因，更不认同对桑某明仅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追究其刑事责任。“爸爸对不起你，你死得这么凄惨。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你死去，我一定还一个真相给你，让法律给你一个公道。”

送子学武2年后，师傅突然打电话，让看孩子最后一眼

在程裕博4岁的时候，父亲程家全发现他与其他孩子相比，体力相当好，做俯卧撑可以做100多个。那时程裕博调皮，天天跟着电视学着唱一首名为《少林英雄》的歌曲，“师父我坚持不住啦~，我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去嵩山少林学武功。”正是在此时，程家全萌生了让孩子去河南登封学习武术的想法。

程裕博

程家全和妻子徐娟商量，妻子不同意。程家全说，现在的小孩子，很多家庭都娇生惯养，玩电脑玩手机，父母根本管不住，这样孩子都荒废了，能有什么前途？把程裕博送到登封学习武术，从小吃点苦，长大了有一技之长。

徐娟提出去登封考察，寻找一个合适的师傅。2017年6月份，程家全与徐娟开车从江西吉安出发，前往登封市。在少林寺景区的停车场，一个当地人得知程家全想为其子寻找师傅的打算后，告诉程家全，少林寺有一个僧人释延洹（俗名桑某明），功夫不错，是少林寺里数一数二的武僧。正好，桑某明要收徒弟，可以向他咨询。

当地人将桑某明的电话号码告诉了程家全，电话接通，程家全说明来意。桑某明从少林寺景区出来，将程家全、徐娟接进了他在少林寺内的禅房。程家全听当地人讲过，僧人能够在禅房里睡，说明身份地位已经很高了，其他普通僧人都是睡大通铺的。这一次与桑某明面对面的交流，让程家全认为孩子跟着他学习功夫，可以有一个好前途。

随后，程家全带着程裕博第二次来到登封，与桑某明见面。见到程裕博后，桑某明表示非常喜欢程裕博的机灵劲儿，答应收他为徒。并告诉程家全不用担心，在孩子练到10多岁的时候，就可参加武僧团，出国表演了。

2017年8月14日，在桑某明居住的禅房，一位桑某明的师兄作为见证人，程裕博敬茶、磕头，正式拜桑某明为师。桑某明为程裕博赐法号“释恒博”，为恒字辈弟子，并发放了僧衣等物。程家全则以拜师礼的名义，各包了一万元的红包，送到桑某明及其拜师见证人的师兄弟手中，两人均收下红包。

因程裕博拜师时才5岁，程家全与桑某明协商，桑某明同意带孩子在禅房内睡，并照应其伙食等。因程裕博尿床，后送至王子沟某租住房内，与桑某明所收其他学员生活，并由专人照顾。

程家全透露，在拜师红包之外，每年需支付桑某明3万元学费。另按照桑某明提供的银行账户，按时打入孩子的零用钱，每年约4000元左右。此外，在每年春节时，程家全会带着程裕博去为桑某明拜年，每次均送一万元红包，另有价值8000元的礼物奉上。

学费之外的红包、礼物，程家全认为是对师傅的感恩之情，孩子跟着桑某明学功夫，作为家长包红包，送些礼物，都是对师傅的感谢。桑某明告诉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会好好培养孩子。因为祖籍都是安徽，桑某明还一直以“老乡”称呼程家全。

程家全告诉记者，如果是普通学员，桑某明说这些话，他不会全信。但儿子程裕博与其他学员不一样，是正式有见证人，磕头敬茶拜过师傅的徒弟，有法号，“我相信他会好好教育孩子，一直至程裕博出事之前，从来对桑某明都特别尊重。”

程家全将孩子送到登封学武后，自己回到江西做些生意，每年在寒暑假、春节等假期，和妻子去看望程裕博，他等待着孩子学有所成的那一天。

2019年10月7日，桑某明给程家全的微信截图，声称要让小孩子吃些皮肉之苦

直至2019年10月7日下午3点38分，桑某明发了一条微信给程家全，说：“老乡，最近训练很严格，马上天冷了，基本功不好练了，孩子们会吃些皮肉之苦，不会伤着孩子，请放心。”

作为父亲，程家全理解桑某明所说，是指学功夫不受苦不出功。当时回复了一条信息，可以按照桑某明的方式去训练孩子。程家全说：“那时我如果知道他打孩子会这么重，肯定不会这么说的。”

10月8日下午5点左右，程家全突然接到桑某明打来的一个电话，让他赶快来看一下孩子，孩子快不行了。程家全急问桑某明，“孩子怎么不行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桑某明的回答让程家全感觉到恐惧，程裕博在训练中突然倒地不起，送到医院就已经快不行了。随后，程家全听到一句话，让他浑身发抖，冷汗直冒，“你快赶过来，看程裕博最后一眼吧。”

全身青紫，开颅手术后去世

放下电话，程家全急忙开上车，载着妻子徐娟连夜前往河南登封市。轿车上了公路，徐娟一路上与桑某明打电话，询问到底怎么回事。桑某明只是说训练时突然倒地，其他并没有多说。

到达登封市人民医院时，已是第二天凌晨4点左右，程家全与妻子跑进医院大楼，来到ICU重症监护治疗室，看到桑某明一个人坐在ICU门口的长椅上。程家全夫妇两人这时才知道，程裕博的开颅手术，已经做完了。

儿子在ICU，程家全心急如焚，他问桑某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做开颅手术？桑某明回答，练功时发生的情况，一个平蹬的动作结束后（平蹬指双脚跳起，身体向后平躺腾空动作），程裕博走了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程家全不相信，程裕博练了两年功夫，怎么会一个平蹬动作，就导致要做开颅手术这么严重的后果？徐娟这时问桑某明，你有没有打孩子？桑某明回答，并没有动手打。

医生出来了，程家全要求看一眼儿子。医生说，刚刚做完开颅手术，家属不能见到，天明之后9点，会为程裕博做术后CT检查，那时可以看到孩子。

夫妇两人只能等在ICU外，上午9时许，ICU的门开了，护士和医生推着程裕博去做检查。程家全看到儿子的模样，脸是尖的，头上包着纱布，全身插着管子，身体外露的地方，手臂、额头、眉心、脸部、脚部等处，遍布青的青、紫的紫的伤痕。

程裕博伤情情况

程家全与徐娟当时便流下了眼泪，怀疑程裕博的伤势，是因桑某明击打所致。徐娟询问桑某明，是否打了程裕博，桑某明再次否认。随后，徐娟要求去程裕博练功的所在看一看，桑某明领着一行人来到位于天辰俱乐部的练功房，指着一处20多厘米厚的练功垫，说程裕博当时一个平蹬过去，走了几步软下来，就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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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全向桑某明提出查看监控视频，以便确定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桑某明告诉他，事情发生后才得知，当天监控系统忘记插电，所以没有记录。只有10月9日以后的监控，没有程裕博事发时的监控视频。

徐娟听到桑某明的答复后，当即拨打了报警电话。10月10日，当地警方对桑某明以涉嫌故意伤害行政拘留14日，并处罚款500元的处罚。警方告诉程家全，桑某明承认打了程裕博的手和屁股，程家全并不认可警方的说法，“如果只是打手和屁股，小孩子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要做开颅手术？”

10月10号当天，程家全看到有登封市的法医来到医院，为程裕博拍摄身体伤情的照片。随后，医生和程家全交流，表示对程裕博伤情的担忧，“医生和我说，孩子的伤情有三种结果，一是死亡，二是植物人，三是等待奇迹发生，不过机会非常小。”

程裕博伤情

程家全祈求医生，无论花多少钱，也要保住儿子的命。用最好的药，在所不惜。医生尽全力施救，10月12日的早上，医生告诉程家全，孩子救不了，已经无能为力了。

听医生这样说，程家全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40岁才有的程裕博，对儿子爱如珍宝。程家全要求转院，随后程裕博被救护车送往河南省人民医院救治。然而，程家全盼望的奇迹并没有出现，11月4日，程裕博去世。

寻找当日更衣室内的真相

2019年10月8日下午，程裕博在天辰俱乐部的练功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程家全决心寻找一个真相，他怀疑程裕博遭到桑某明击打，导致小孩子伤重不治而亡。费尽周折，从一个和程裕博当时一起练功的同门徒弟口中得知，事发当天下午，桑某明曾经把程裕博带进练功房的更衣室，并听到了啪啪打人的声音。

程裕博案的代理律师范辰提供的在案证据显示，当时在练功房的孩子杜某证词表明，“桑某明把程裕博带到更衣室后，我就听到啪啪响的声音，大概响了10几下”。另一个孩子高某证词显示，“桑某明把程裕博带到更衣室后，我就听到啪啪响的声音，大概响了八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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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其他两名在场的学员证词均表明，听到程裕博挨打的声音。警方的询问笔录显示，桑某明承认在更衣室打了程裕博，“我拿着戒尺朝程裕博的右手心上打了三下，打完我就把程裕博带出了。”

登封市人民医院程裕博住院病历资料显示，2019年10月8日入院记录，程裕博前额部局部皮肤肿胀发红，四肢肌张力高，肌力不合作，生理反射不存在，病理反射未引出，辅助检查中记载的是脑肿胀，头皮血肿。

程家全认为，这些情况足以证明桑某明不只击打了程裕博的手部。另一方面，根据程裕博当时住院时拍摄的照片，与病历上的记载相互印证，程裕博主要受伤部位是前额部。

范辰则表示，医院记录程裕博除了颅脑损伤之外，手臂、额头、眉心、脸部、脚部、左肺等部位都有伤，可以说是伤痕累累，CT显示左心肺外挫裂伤。

程裕博被送往医院时照片，前额部

程裕博去世之后，2019年12月4日，登封市公安局物证鉴定室就河南省、郑州市公、检、法法医学专家作出的会诊意见出具了一份鉴定书，其中显示，程裕博系硬膜下血肿而死亡。根据被检者的死亡原因，再结合办案单位调查材料，认为程裕博在海绵垫上（厚20cm，质地较软）进行“平蹬”动作训练时，跌摔头部可以形成。

程裕博第一份鉴定意见

程家全表示，对于这份鉴定意见，他完全无法认同，不能确定程裕博的致伤方式、致伤物，以及死亡原因，申请重新鉴定。当年12月8日，登封市公安局将程裕博被伤害死亡一案作为刑事案件收案，进一步刑事调查取证。

同时期，程家全委托律师，向郑州铁路运输中级法院提起行政诉讼，要求撤销10月10日登封市公安局作出的登公（嵩）行罚决字（2019）11009号《行政处罚决定书》。程家全说：“这是个人命案，怎么能拘留14天、罚款500元，案件就这么结束了？”

两份不同的尸检结果，过失致人死亡？故意伤害致人死亡？

2020年3月16日，郑州铁路运输中级法院经审理，撤销了登公（嵩）行罚决字（2019）11009号《行政处罚决定书》。当年5月28日，登封市公安局重新向死亡儿童程裕博家属出具《鉴定意见通知书》（《北京公大弘正医学研究院司法鉴定中心司法鉴定意见书》）。鉴定意见为：程裕博根本死亡原因符合头部遭受钝性外力作用致急性重型闭合性颅脑损后，由于颅内血肿压迫、弥散性脑水肿、颅压升高等因素，引发脑疝并继发外伤性脑干梗塞（脑干生命中枢压迫和破坏）、化脓性脑膜炎等，致中枢性呼吸循环衰竭死亡。

程裕博第二份鉴定意见

2020年6月8日，登封市刑侦一中队正式立案。现桑某明被羁押在登封市看守所。

2021年3月26日，登封市人民检察院正式起诉桑某明。程家全提供的检察院起诉书显示，桑某明在训练过程中，在未采取有效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指挥程裕博完成具有危险性的“平蹬”动作时，致程裕博倒地昏迷，后经抢救无效死亡。经鉴定，被害人程裕博系头部受到外力作用引起硬膜下血肿死亡。应当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起诉书

程裕博案代理律师李长青、范辰则均认为，对桑某明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有异议，并对起诉书中程裕博的死亡原因有异议。

程裕博死亡后，程家全将其子的部分器官送到北京做司法鉴定。范辰表示，根据《北京公大弘正医学研究院司法鉴定中心司法鉴定意见书》，排除了程裕博在海绵垫上致伤可能性。

程裕博在厚海绵垫上行“平蹬”训练时，难以形成重型闭合性颅脑损伤。根据“平蹬”训练场地训练海绵垫特性及损伤形成特点分析：据送检资料所载以及鉴定人测量海绵垫数据，长200cm、宽150cm、厚20cm。该类海绵垫特性：密度高、塑性好、具有良好的回弹性；质地柔软、较厚（20cm）、外力冲击时，其具有很强的缓冲外力特性，系良好的缓冲吸能材料，一般不易造成人体直接接触性表面损伤或严重闭合性脑震荡、冲击、对冲性损伤。

事发现场练功房内20厘米厚的垫子

此外，根据颅脑损伤阈值理论，结合“平蹬”训练动作要领及训练现场条件分析认为，在厚20cm海绵垫上做正常平蹬训练动作时，头颅所处姿势不易直接、高速、强力接触海绵垫，故不易形成颅脑损伤。

如系“平蹬”动作失误头部着地（厚海绵垫），其着地部位应为枕部或枕顶部，也即，其受力部位为枕部或枕顶部；若枕部或枕顶部与训练海绵垫接触时相互作用力足够强大以致损伤形成，其损伤形成部位应为枕部或枕顶部头皮（体表）、颅内为枕叶/枕顶叶（冲击伤）及额叶（对冲伤）。

程裕博尸体初检、复检均未见枕部或枕顶部存在擦伤、挫伤、皮下、皮内出血及相应的颅内损伤征象，其所见损伤主要分布于额部、颞顶部。综上，被鉴定人程裕博在厚海绵垫上行“平蹬”训练时，难以形成脑挫裂伤、硬膜下出血肿并蛛网膜下腔出血重型闭合性颅脑损伤。

范辰表示，综上所述，程裕博颅脑伤不是做“平蹬”动作摔在海绵垫上所致，不是自残所致，而是在更衣室中被桑某明殴打，可能是摔倒在墙壁上或木质工具架上，或者棍棒直接打击到了头部所致；程裕博手臂、额头、眉心、脸部、脚部、左肺等其他部位的伤，是在更衣室中被桑某明殴打所致。

在范辰看来，桑某明作为一个常年习武的人，力量非常大，对年幼的程裕博进行殴打，造成程裕博遍体鳞伤，不可能不知道后果。根据本案事实和鉴定意见，桑某明主观上具有伤害的故意，应认定构成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以此追究桑某明的法律责任。［过失致人死亡罪名的刑期是3年以下有期徒刑，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名刑期是10年以上有期徒刑，两者差别很大。］

范辰告诉记者，根据程裕博案的相关证据，包括司法鉴定结论等，作为本案代理律师，将对桑某明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目前的阶段，只能等待此案择日开庭审理。此外，还将申请登封市公安局立案侦查程裕博被伤害案提高管辖级别，由郑州市公安局管辖和侦查，登封市公安局应回避。

程裕博去世之后，程家全什么事也做不了，以前的生意也散掉了。为追寻其子死亡的真相，常年在河南与江西两省间来往。程裕博的尸体至今在医院太平间保存，因第二次司法鉴定，程裕博的部分器官保存在北京。遗体分在两处，不得齐全，让作为父亲的程家全心痛不已。

现在，程裕博的奶奶90多岁了，至今不知孙子去世的消息。逢年过节时会问，裕博呢？怎么不见他回家过节？

程家全强忍悲痛告诉老人，孩子还在登封学习武术。回过身，他借口有事，走出家门，站在居住小区里一个无人角落，躲开所有人的目光 ，悄悄抹泪。程家全说：“我只想要一个公正的判决，找到程裕博死亡真相，给孩子一个公道，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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