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则贤事件(专访网红教授曹则贤)
对话·曹则贤
专访 | 中国科学院物理所研究员 · 曹则贤
以下为采访摘要
时代抛弃你,连句招呼都不打
△曹则贤
曹则贤,中国科学院物理所研究员。他,是爱科学的人,是物理学家,是网红教授,是老师,是作家。
曹则贤:你在工作中会遇到各种机器,摄像机、转播车、照相机……各种仪器给你什么感觉?田川:我觉得它们都是工具,其实会让我有畏惧感,同时又觉得它们是人类智慧的呈现,但更多背后的知识就不了解了。曹则贤:我跟你说一种感觉,就是所有机器对你来说都是透明的。只要知道这个仪器是干什么用的,你就可以在脑子里把它构造出来,是什么原理,有什么元件,怎么工作……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爽吗。我是在学习实验物理的过程中,从别人的书里得到的提示,就是你应该有能力让这些仪器在你面前是透明的。
曹则贤:太多人误以为有了仪器,照着说明书就能干活了。不是的,你还要掌握这方面的学问才行。我是第一批中德联合培养的实验物理博士,现在实验室里学生在干的活儿,我年轻的时候都干过。甚至这些仪器从结构到它有什么元件,是什么原理,都是自己画图,看所有仪器都得如同是透明的。我们拿照相机举例,你知道在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拍一张彩色照片是让多少人羡慕的事情吗。田川:对,每次出游前一定要先买好胶卷再去拍照。曹则贤:是的,但它有一个特别不好的地方是,外来影像在胶片上感光的时候,需要我们手动把胶片卷走,所以你一分钟拍不了几张照片。但你知道我们今天在物理实验室用的照相机,一秒钟能拍多少张照片吗?田川:10张?100张?曹则贤:依靠CCD元件,一秒钟可以拍出千万张照片,手卷胶卷永远也不可能这么快。所以当这项技术被研发出来的时候,胶卷就被快速淘汰了。所以说有时候“时代抛弃你,连句招呼都不打”。我们现在有新的超结构材料了,从照相技术上说,我们不需要聚焦了,可以先拍,等后期时再提取需要的信息。第二,我们已经实现拍摄障碍后物体了,就是用墙挡着都没用了。
△胶卷相机
曹则贤:早先我们实验室里有很多仪器都需要进口,现在我们国家的加工能力已经很强了。但很可惜的是,相当多的精密机械制造我们还是得依靠进口,因为我们现在仅仅能看到产品,看不到它底下隐形的,看不见的技术和科学,所以就很难跟上来。
△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 表面物理国家重点实验室
曹则贤:懂一点科技和完全不懂科技的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有了基础物理知识后,你会发现连看新闻都能看到更多的信息。田川:我记得您曾说过,现在的年轻人对量子力学和相对论都知道一些,才算是一个合格的青年。曹则贤:对,因为我们今天的社会进步的太快了,你真的不知道明天又会出现什么黑科技。我这里说的“黑科技”不是指民众对科技的感觉,而是即便是我们这些活跃在科研第一线的人,也觉得技术进步的太快了。所以如果不掌握足够多的科学知识,你对生活里发生的事情理解起来都会变得费劲。
抽象思维的妙!
曹则贤:中国最初建立物理学的时候,条件非常可怜,当时想有个电磁铁都是件很费劲的事儿。过去的努力对中国今天的现代化来说,具有怎么说都不过分的贡献。当前全世界的强磁铁几乎都是中国供应的,而这项技术就出自我们研究所。
△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 表面物理国家重点实验室
曹则贤:物理这个学科,第一条是要认识世界,懂得这个世界的道理,然后才是应用。物理会带来很多应用,但不能见到什么都想着要应用。田川:您说我们在科学教育中有坏习惯,一是不谈科学内容,二是不谈科学研究方法,三是不谈真正的科学精神。曹则贤:因为这些做科学教育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科学精神。田川:您觉得真正的科学精神是什么?曹则贤:第一条,认识学问本身是关于大自然的,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最基本的内容就是要尊重事实,但很多人做不到这点。还有一点就是,科学精神有走向抽象的习惯,这可能也是我们文化缺乏的东西。田川:作为普通人,如果我没有走向抽象的思维习惯,会有什么影响吗?曹则贤:如果你是具象的认识世界,那你对世界的认识有很多地方都是零碎的。当你有能力将具象带入知识体系里,成为抽象形态的时候,可能简单的一句话就把很多东西都理解了。比如热机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典型事物,当人们想把热机做的更有效率的时候,具象思维的人就开始做各种技术攻关的尝试,但法国人萨迪·卡诺就做了一次抽象思考,热机的效率提不上来,是不是因为效率其实是有上限的?它的天花板由什么决定呢?于是卡诺从做功互补的角度理解浪费,最后想明白了。因为热机的工作原理是从一个平衡态到另一个平衡恒态,如果把浪费去掉,剩下的就是有用的了。于是卡诺从原本思考如何将有用的部分做到最好,转变为考虑怎么将浪费降到最低,画出了卡诺循环工作图。
△卡诺循环图
曹则贤:热力学里最重要的原理是“凡是不以干活为目的的传热,都叫浪费。”当年学热力学的时候,我很不理解怎么能把这种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当作原理呢。但这种不可能的,抽象的内容,反而才是最高的原理。你知道卡诺画的这个不规则四边形,对人类的影响有多大吗?因为热机的工作方式是在高温中吸取热量,再放到低温中干活,这个过程是单向的。而卡诺画的不存在的循环图中描述,这个过程是可逆的。人们受到启发就想到,如果通过干活的方式把热量从低温的地方转到高温的地方,那低温的地方不就变得更冷了吗?人们突然就知道怎么制冷了,就有了空调、冰箱,今天才有人能在深圳那么热的地方办工厂、办大学,这都是抽象思维的力量。
△萨迪·卡诺
“
有一种说法,每多一个公式,书的读者就减少一半。按照这个说法,本书的读者数将少于1。数学公式之所以能吓走读者,可能是因为公式是以一种生硬的、唬人的方式出现的,如同有人把家常话般的德国哲学翻译成晦涩难懂的文本一样,问题出在作者或者译者的不道德,而不是因为数学或者哲学的不随和。
”
——《一念非凡》曹则贤
曹则贤:公式不是两个字母中间写个等号就行了,它背后关联了一个大的物理图像,公式是关于这个世界的描述。田川: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学物理、数学会那么痛苦,因为我们总在死记硬背这些公式。曹则贤:从公式的角度来说,有公式你需要记忆的东西就少。举个例子,用笔写下:1,1,2,3,5,8,13,21,34,55,89,144。
曹则贤:是不是说着说着就乱了?其实这串数字是有公式的,就是任何一个数都是前两个数之和,即:F(n+2)=Fn+F(n+1),是不是突然觉得什么都不用记了。公式就是网兜上面的钩子,只要钩子还在你手里,网兜里的东西就都是你的。可如果你想数网兜里都有什么,每个东西都拿在手里的话,手就不够用了。田川:您是怎么做到把这些深奥的东西,很接地气地转译给大众的?曹则贤:学问也是从大自然里产生的,如果你学的中间有跳跃,或半路有人给你讲了结果,但你没去追寻它的来源,那你就不能把这些内容还原到地气的层面,也就不能把它讲得接地气。教热力学的时候,我把所有跟热力学有关的英文、法文、德文经典文章,一页不落的都读了一遍,我一定要把热力学的链条全部建立起来。把细节补齐后就发现,其实热力学特别好理解。
年轻人要去好学校读书
△曹则贤 童年照
曹则贤生长在安徽农村,自幼家境贫寒。
曹则贤:小时候家徒四壁,冬天几乎只有红薯吃。
“
我生长于泥泞之中,不只是雨天上学的路上满是泥泞,我读到初三时课桌还是泥垒的呢。那时候没有书,没有老师,只有无知的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懵懵懂懂。从泥泞的脚下到旷远的云端是一条真实的路,因为抽象,而比真实更加真实。
”
——《云端脚下》曹则贤
田川:您说自己是一个特别善于自学的人,您的学习动力是什么?曹则贤:动力是什么想不出来,如果不去上学就得被撵到地里去干活,割猪草、放羊,可能这是我想去上学的原因吧。
曹则贤后来说,知识的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1982年,16岁的曹则贤进入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学习。
曹则贤:上大学的时候,心思十有八九会放在自己下一顿饭在哪儿,冬天穿的衣服胸前有个大补丁……自卑心理让我们从来不会抬眼去看女生。书读得差,特别天经地义。我都已经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的生活还是为了能温饱,生存。
△曹则贤 青年时期
1997年,他终于在德国的凯泽斯劳滕大学,拿到物理学博士学位。直到博士毕业,曹则贤仍然用迷茫和一无所知,来形容他眼中的物理世界。
曹则贤:我们必须得承认,在数学和物理领域,真正的大家,十有八九都是经济条件好的。人一生的时间并不多,如果想有成就,就得能够顺着自己选择的方向专心致志地做下去。如果你还要想着今天饭的事情,想着哪个职业好找工作,哪个课题能申请到基金,成就自然也不会太高。这也是我后来为什么特别强调,一定不要让值得培养的人才被吃饭的问题困扰。同时也提醒大家一定要把志向放的高远一点,你的境界高了,未来的成就也一定是高的,这点其实非常重要。
△曹则贤 德国
曹则贤:我一直鼓励年轻人一定要去好学校读书,好学校有什么?它意味着你能遇到谁。我记得特别清楚,1997年4月1日,我下班时在学校电梯旁看到了洪特教授去世的讣告。洪特教授是出现在我大学原子物理书本里的名字。我当时以为他跟牛顿、伽利略一样是个外国大科学家,总结出了什么规则,反正书上怎么写我就怎么背,考试及格书一扔就完事了。结果那一天我竟然在电梯上看到了他的讣告,我才知道他是活的,而且就住离我学校在不远的地方。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当伟大的人距离你很近的时候,你心里会涌起一种,也许我也能创造的感觉。田川:感觉自己内心被召唤了,看到了一种可能性。曹则贤:对,当教授后也认识了一些科学家,甚至是一些诺贝尔奖层级的科学家。像杨振宁老先生就是特谦虚的一个人,他会称呼我为则贤学弟。这种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但对我而言就已经影响到我了,或者某种意义上说,就在你心里把火点起来了。所以我说要让各种各样的成功人士到偏远乡村去,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让孩子们看到他们就行了。
编导:王劼 孙婉宁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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