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晚霞的句子(情满桑榆映晚霞)
作者 | 黄邦洁
2017年初夏,我转会到位于新泽西中部一家新的老年活动中心,管理人员一面向我介绍环境,一面与在坐的老人家介绍我来自天津。
鲁纯素老师与我的老伴儿曾在同一家老年中心,原来认识,再一问,鲁老师又是住在天津五大道育文坊的老邻居,万里喜相逢,嘘寒问暖格外亲:“你的外孙都离手啦?终于解放了!......我是圣功女中毕业上燕京,后在北大工作,还有两位,胡老师和李老师都是耀华毕业的。”
我惊喜:“真的吗?拜见一下我的老学长。”
鲁老师:“胡老师住得远,这会儿还没来,你先来认识一下李老师。”
“我叫李双,你贵姓?”
“李老师,我姓黄,黄邦洁。”
“我问你先生贵姓?”
“他姓匡,门框的框去掉木字旁。”
“嗯,匡太太,你好,欢迎!”
我的天啊,从没听过有人这么叫我。安排停当我立马到李老师休息的房间。
“李老师,您就叫我名字,三个字,两个字都行,千万别叫我太太,我不习惯,我的侄男外女都叫我邦洁姑姑,邦洁姨,何况您是老师,直呼名字最好。”
李老师:“长幼序,友与朋。我识字时就刻在脑子里,老幼尊卑,互相尊重,互相信任,这是规矩,我改不了。”
每周五天,早晨听到的匡先生,匡太太的问候,虽是唯一,但这一声也让我不自在。我求鲁老师帮我说说,“让李双改口?你跟老板说也白搭,更何况人家也不管这档子事儿。她招呼你,你还别不知足,慢慢就习惯啦。”
身为老年中心民意代表的鲁老师也没辙。回过神儿来琢磨,我想改变脑子里“种”下《三字经》的老人家是不是自不量力?
李双老师1929年生人,瘦高个,鸭蛋圆的面庞,眉清目秀。本是美人坯,已近鲐背之年,依然腰板挺直,颊腮旁的大环耳坠与胸前大环项链相呼应银光闪闪,淡淡的红唇,笑不露齿,带着一股子傲娇劲儿。
正赶上耀华学校九十周年校庆,校友会理事李红原同学向同学们征集“相约百年”校友,李双老师和胡大璐老师欣然受邀,她们分别写了贺词,寄去照片,很快收到校友会“百年校庆最年长校友”的纪念卡和礼品。
此后关于“耀华”,关于父辈及自己的花样年华我们聊过一堂又一堂。
2018年春节我与三位老师合影左一:李双(29年生)左二:鲁纯素(30年生)左三:胡大璐(28年生)
老年中心每月为当月出生的老人举办一次集体庆生会,老人家才艺展演、比拼足足两个钟头,因为报名踊跃,规定每人只能演一个节目,但李双老师例外。铁定的李老师与老板或老板娘的外国歌曲二重唱是特邀节目不在数,李老师的独唱也是保留节目,无出其右的一枝独秀。
老板夫妇是俄裔美国人,演过整场歌剧,李老师与两位颇有舞台经验的中年人同台献艺毫不怯场,他们用俄语演唱前苏联的经典《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引来全场共鸣。李老师与学姐胡大璐老师用中文、英文演唱的二重唱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把一年一度的庆新年活动带向高潮。
老年中心有一个三十人的合唱团,我走出排练室李老师迎上来:”刚才唱日本歌曲‘邮递马车’应该唱出欢快的节奏,不能像抻面。”“周璇的‘月圆花好’浮云散,今朝醉,团圆美满,讲究的是韵味......”
我悄悄地问团长是不是邀请李老师来指导,团长摆摆手:“李老师是科班讲究用气,我们是五音不全,靠喊,不在一个‘频道’上”。
敢情这里门道不少,空暇时我便向“科班”请教,推开培养兴趣和运用气息这扇门,李老师在边说边唱中把我带入民国时期的老耀华。
“中学时我喜欢张肖虎先生的音乐课,张肖虎(1914-1997)上南开时显露音乐天才,考入清华土木系是校乐队指挥。后来弃工从艺,成了作曲家,指挥家和教育家。
我印象最深的是古典音乐欣赏,张先生讲主旋律,我们背下来,堂下用五线谱记录交作业,记分数。经典音乐教育并没有让我们偏爱西方古典音乐,反而增加对民族音乐的理解和喜爱,民族音乐的柔美和细腻更适合自己的嗓音。
受张先生启蒙我的哥哥李竞也喜欢音乐,他参加了张先生的乐队学习演奏长笛,音乐陪伴他一生,直到他以著名的天文学家,科普作家的身份接受电视台访谈,他不忘恩师教诲,盛赞张先生给自己的艺术熏陶唤起他“仰望星空”的灵感。
我课下参加张先生任团长和指挥的耀华合唱团和青年会合唱团,领唱是后来与李光曦唱《货郎与小姐》的罗祁祖。张先生抗战时创作交响音乐史诗《苏武》,我们合唱团伴唱,在耀华礼堂首演后演遍了天津的大剧场,每次我都是含泪下台,报纸上满版的赞扬文章,主题曲唱遍大江南北。
排练时张先生一段,一句要求节奏、音准、吐字。我们上台不用歌片儿,全在脑子里,演唱时从从容容,声情并茂。后来我到北京上学,张先生到北京任教,凡有张先生创作的节目我必到场,那样的艺术熏陶终身受益。”
老年中心有个每天半小时的英文班,主讲是老外,李双老师名义上是学员,其实是助教。课前李老师借我的“大家说英语”讲义十分钟浏览一遍生词和课文,在一张小纸上写两行,堂上主讲带读生词后要求造句,准是李老师的造句又快又准确。起初我还怕老师点名,预习作准备,后来也懒了,怎么也编不出李老师那样通顺的句子。
有一阵特别流行一首快闪的歌曲《You Raise Me Up》,听我们私下里唱,李老师走过来问道:“raise原意是增加,提高,在歌曲里翻译成什么?”我有些受宠若惊:“我只知道这首歌名《你鼓舞了我》,raise的其它译意我说不好。过了念外语的年龄,能听懂点就满足啦,哪能奢望像您那样熟练的一词多意地造句。”
李老师:“是啊,听说读写,听领先,我父亲早年留学英国,我六岁时能听懂父亲讲英语故事,听是入门。但是,听是被动接受,学外语诀窍在于必须主动自己张嘴说,每次堂上造句也不是有把握,练着练着胆子大了,不怵头,语音,语调慢慢找到感觉了。我做外贸几十年,谈生意长进不大,但语言的训练没间断,这还得归功于我的中学老师基础打得好,会拼读再会查字典可以自学,听广播看杂志读小说,乐趣无穷。”
我听懂了,关于听说领先的道理也是她的中学老师口传心授,七八十年啦还记得清清楚楚,又一个终身受益的教育成果。
在老年中心,李老师匆匆吃过午饭就站到收餐盒的垃圾桶前,当每一位送垃圾的老人走到跟前时李老师便掀开桶盖,待垃圾扔进去,李老师再将盖子盖好,这样的动作一个中午持续来回好几十次,耗时超过一个多小时,对于年逾九旬的老人家应该算是重体力劳动。
清洁员说,这是她的份内工作,李老师说:“你忙了一上午赶快去吃口热饭。”大家不忍心,都说自己去处理,李老师说,她帮一下不费力,给拿着餐盒、汤盒的老人家找点方便。
老板也不落忍给她搬来椅子,李老师说,坐了半天,站会儿是锻炼,其实她是想方便各个方向走过来的老人,省得大家绕路的不便。义务清洁员做一天容易,难得是一周五天,坚持几年,乐此不疲。
与李老师相处长了,我不只请教英文和唱歌,也在言谈话语中略知她的身世,渐渐明白她为何如此非同一般。
“说起上耀华还得感谢我的祖父和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是创建南开大学和南开中学时的校董,我的父辈儿都上了南开,抗战时南开与燕京、清华南迁组建西南联大,南开中学和南开女中迁到了陪都重庆,我父母舍不得我跑那么远,我就上了耀华。”
南开校董?我记下李老师说的她的祖父和父亲的名字。回家上网一搜,我大吃一惊,好家伙!李老师不仅是名门嫡姝,而且她家庭的社会背景尤为显赫。
我下载了李老师祖辈、父辈的照片,她细细地端详熟悉的面容,她的血管里流淌着家族的血脉,她的眼里噙着泪光。
“我儿子媳妇也和我说过网上的资料,家乡天津也报道祖父的纪念活动。我告诉孩子们那都是老辈的事儿,后辈人的责任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教育好儿女。”
李双老师的祖父李金藻(字芹香又署琴湘 别号择庐 1871-1948)先生祖籍浙江余姚,早年负笈日本,后游学美国,官至民国时期天津市教育局长、河北省教育厅长。
李老先生在教书育人、教育管理、诗词和戏剧改革诸多方面的建树在当时的学界、艺术界有口皆碑,当下的纪念活动也有脍炙人口的文字报道。
李金藻(1871-1948)| 网图
从百年南开最早的校董开启,李双老师谈起她的祖父,但只讲一件事——祖父的家教,祖父对学生的爱生如子。
她缓缓地述说的那些家事,在网络上满屏的溢美之词。她讲的每一段故事都为那些无声的,宁静一隅的文字增添了空谷足音的回响,振聋发聩,意味悠长:
经好友介绍李金藻结识了周恩来(1898-1976)的堂伯父周贻谦,从周贻谦的口中得知,其堂侄周恩来幼年失恃,家境贫寒,天资聪颖,李金藻愿举荐周恩来到他任校董的南开就读。1913年秋,周恩来考入南开中学,1919年周恩来考入南开大学。期间他向校长张伯苓(寿春1878-1951)和校父严范孙(严修 1860-1929)建议,经董事会同意给与周恩来免费生待遇。
周恩来生活简朴,利用课余和假期为学校刻蜡纸、誊抄讲义。李金藻从自己薪水里拿出80元为周恩来购置校服。李金藻在校董会上倡议:“资助一个社会贤达,乃人师之责,一生中可遇不可求......”。周恩来尊称李金藻为“琴翁”、“琴伯”,敬重有加。
李双老师的父亲李福景(新慧 1901-1960 )先生也是南开学校学生,比周恩来小两岁,低两班。李金藻喜欢周恩来这位有为青年,他请校监安排李福景与周恩来住同一间宿舍,每逢周末和假期,他让李福景带室友到自己家吃住。李双老师的奶奶为周恩来准备同自己儿子一样的住校寝具,舐犊情深。
1921年周恩来、李福景与常策欧于伦敦 | 网图
1915年周恩来与敬业乐群会童子部李福景合影 | 网图
周恩来在《〈峙之日记节录〉志》中写道:“然欲相勉以道德,相交以天真,相待如兄弟者,仅得二人焉。一曰李新慧(福景),一日吴峙之(国桢)。”“吾每睹新慧,辄令余化愁作喜,推心置腹,有愿作竟日谈,何可一日无此君之慨。” “故二君虽幼于余,而实余之益友、诤友。”
周恩来(中)与李福景(右一)及家人在西花厅(1958年)| 网图
1920年,周恩来因参加学运被当局拘捕羁押半年,出狱后的第二天,李金藻为周恩来设家宴安抚,席间议定了出国留学的安排。
李金藻再与南开校董严修、校长张伯苓商议,以南开学校名义选派周恩来和李福景二人赴欧洲勤工俭学,严修出资7000元大洋设立“范孙奖学金”予以资助。
行前,李双老师的奶奶褪下金镯,塞给周恩来,“把它收好,留着救个急”。
11月7日,周恩来和李福景由天津到上海转乘法国邮轮,与同行的近两百位热血青年一起开始了赴法勤工俭学之旅。1921年11月18日,严修日记有载:“琴湘来,交补助李福景、周恩来学费。”
1918年8月周恩来由日本游学返津与南开师生在李金藻家共进晚餐后于鼎章照相馆合影亢乃如(教师 正中)周恩来(前左一)潘世伦(右一)叶琴禅(右二)常策欧(后左一)李福景(后左二)| 网图
周恩来于留学一年后加入共产主义小组,1924年回国,周恩来以共产党员身份出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李福景中学毕业后先在香港大学学习一年,赴法留学后因没有自己喜爱的专业很快转赴英国,继续攻读他的土木工程,1925年学成回国从事铁路、煤矿的设计施工;比李福景小三岁的吴国桢考入清华大学,留学美国,学成归国入政界,官拜民国高层,再弃而走之,远赴美国做教授。当年在南开中学戏剧舞台的“三剑客”终于走上不同的道路。
1928年夏,周恩来与邓颖超化装成商人由上海乘船到大连,准备乘火车经哈尔滨去莫斯科参加中共六大,在大连被日本特务盘查,在北上的火车上被盯哨跟踪。周恩来的机智周旋和李金藻父子的暗中相助,周恩来夫妇安然脱险。
北平和平解放前夕,李福景任“联合国救济总署北平办事处”主任,周恩来两次捎信给李福景,要他留守迎接解放。李福景将大批物资保存完好转给了人民政权。解放后,李福景曾任煤炭工业部高级工程师、煤炭工业部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所长等职。
李福景(1956)| 网图
1958年,周恩来和李福景专程来天津云南路聚英大楼为李金藻夫人刘琴佩老太太庆生。
1960年,李福景罹患肺癌病逝,周恩来携邓颖超亲往北京嘉兴寺殡仪馆吊唁,周恩来支付了李福景住院和治丧的全部费用。
李老师深情讲述的时刻我静静地思考:以民族解放大业为己任的一代伟人们,他们从青年时代的锤炼中确立了“投入铜炉换骨归”的志向;师长的远见卓识令后人仰慕,是他们的润物细无声成就了一代代国家的栋梁。
李老师款款述说祖辈、父辈的故事,看似生活点滴,背景是波澜壮阔的变革时代,”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个民族,一个家族的繁衍、壮大,人才辈出,源于一个根基,一种支撑的精神:学识和教养;社会责任和担当;自尊、自爱、独立的秉性。精神亦指理念,她可以贯穿生命始终,富含基因密码也可以传承。
王安石在《读史》中有曰:“丹青难写是精神”。精神不能临摹,精神不是教出来的,而是“养”出来的。无论是耀华的“勤朴忠诚”,还是南开的”允工允能“,目标皆在于为实现服务社会的理想铸造德才兼备的人才。百年来,“熔炉”把理念融入教学和课外活动之中,如太阳、雨露和春风把青枝和蕙草“养”大。
那样的日复一日浓缩到一天也正应了李双老师祖父的那句赞美天津土山公园的五言律诗的场景:“树有十年长、山真一篑成”“市声人境外、诗话夕阳西”。
一年来,源于疫情老年中心的朋友们不能相聚,回忆洗耳恭听的场景我不禁感叹,出身名门望族,更有功勋卓著的祖辈、父辈,这些不都是可以炫耀的资本吗?但对面的李老师口述历史的舒缓和淡定使我感动和震撼,像手执团扇的凭栏仕女般静谧,亦如“月西垂,景在树端”的桑榆,风光无限。
感谢李老师带着我透过历史眺望人生。
我相信李双老师一定会以她的精神力量和免疫力战胜一切艰难,盼望相聚快到来。
2021.3.8
完
作者黄邦洁是五大道的老住户,“情系五大道”公众号的忠实读者、该群成员权宏的姐姐,退休后家务之余记录生活,意在承上启下,为弘扬乡土文化尽力。
编辑 | 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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