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造句子(呜咽的笛声)
《红楼梦》中几个不忍卒读的细节
刘福元
人们议及《红楼梦》未完一事,总爱引用张爱玲的“人生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有刺,三恨红楼梦未完。
我倒觉得,200年前戚蓼生《石头记序》中的这几句话,境界更高一层:
“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千万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小说虽未成全璧,但前面已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尤其从54回往后,悲戚的氛围一下子就浓郁起来了,抄检大观园后的一些细节更让人不忍卒读!
这里选取感触最深的四个细节,进行简要点评。如果我们把这些细节的情感、内涵把握住了,自然也就能想象得到丢失的数十回是怎样的情形了。
一、可头做帽的白粳米
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米饭都要“可着头做帽子”,贾府何曾这样捉襟见肘过?真是今非昔比了!
两府日常开支,很大一部分靠田庄的租子,而田庄的收成又是不稳定、没法保证的。第五十三回,乌进孝交租时就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到了这七十五回,又借王夫人之口,再次坐实“旱涝不定”的事实。
小说第一回,甄家被烧后,士隐本打算到田庄上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甄家小荣枯是贾府的缩影,而贾府现在就已经面临这样的问题了,长期以往,结果可想而知……
在第十三回,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时,提了两条建议,一是“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二是把家塾设在这里,即便将来败落下来,子孙回来也能务农读书。这两条建议真可谓“高瞻远瞩”,既是很好的退路,也是个长久之计,可惜并没有引起王熙凤足够的重视。
二、毛骨悚然的叹息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这大概是小说里最阴森恐怖的一段了!我们需注意领略其传达的氛围,和人物的感受:大家听到墙角下的长叹声,先是“悚然疑畏”,贾珍“厉声叱咤”,其实是给自己壮胆。但并没有人回答,只听到一阵风过墙而去、进了祠堂。“风气森森”,“月色惨淡”, “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的酒都醒了一半。完全是用限知视角讲述的,情节紧张,气氛诡异,结局也是开放式的:那一声叹息究竟是人是鬼?意味着什么?很能引人深思。
可以说,这一声叹息,是为贾府敲响了丧钟!秦可卿判词讲,“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而这一回就已经开始明确地“异兆发悲音”了。曹雪芹很少写惊悚的场面(后四十回倒常见),因为不符合他心目中的美感,即便写死亡,如尤三姐自刎这种可能会比较血腥的场面,作者也只是用“揉碎桃红花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这样富有诗情画意的句子进行艺术再现。但在这里,作者却破天荒地写了一声让人心惊胆战的叹息,是有深意存焉的!
三、呜咽凄凉的笛声
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中秋之夜,贾母命人吹笛,一开始吹的悠悠扬扬,让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贾母又命捡曲谱慢的吹来,结果就发生了上述一幕……
《琵琶行》中“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也是描写曲子慢下来的情景,只不过一是琵琶,一是笛子。曲谱慢了下来,在场的人都感觉凄凉寂寞、听不下去,又以贾母为感受最深。这哪里是个只管享清福、不问世事的老太太呢?她的心里跟明镜似的呢!她是经历过繁华的,又眼睁睁看着这座敕造公府走向末路——真是“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甚至可以推想:贾母命人吹曲,并且偏捡慢的吹,难道她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声音效果?是单单出于审美需要,还是心里积郁了很多伤感,让人吹曲时,下意识地就选择了凄凉的曲调?
四、朽糟失效的老人参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再好的人参,过一百年也会化成灰——这哪是讲人参,分别是讲贾府!
贾府不就是个百年望族嘛!秦可卿不也说“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了么?所以这里再次提及“百年”,绝不是随便说的。还记得第五回,宁荣二公之灵嘱咐警幻仙姑的话吗:“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拿这段话跟这包老人参比较一下,简直如出一辙。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败落是必然的。冷子兴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已衰败,但表面上仍能维持繁荣的景象;但是,死了毕竟是死了,风吹雨淋,早晚有扑倒的一天……
小说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哪怕前半部分贾府声势正旺的时候,作者也冷不丁地泼个凉水,告诉你“树倒猢狲散”、“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林黛玉也说,“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衰败的命运,早已注定,小说第54回就是由盛转衰的一个水岭。从这之后:管理方面,凤姐卧病,三驾马车理家,但有头没尾、不了了之,导致“悍妇诐奴”兴风作浪;经济方面,旱涝频仍、年成不定,坐吃山空;人事方面,嫡庶、婆媳矛盾愈演愈烈,丫鬟婆子矛盾抬头。表面上繁华富贵的诗礼之家,背后又有多少仗势欺人、作奸犯科。“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但阖府上下都没有人肯往前看:既不想出路,也不想退路。登上天香楼往下望,一个个尚兀自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众人皆醉,而像探春这样清醒的人,虽然努力过、勉强过,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因为,这终究不是一个家庭的悲剧,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一个王朝的悲剧。
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结局,并约略感受了那时的氛围,有没有后三四十回,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那么,既然知道了结局,却为何仍乐意反复阅读呢?因为过往的一切毕竟真实存在过:这”苔碧瓦堆”里,毕竟曾有一群天真浪漫的少女在此嬉笑打闹、吟诗作对。读《红楼梦》多了,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天地间仿佛真的有这样一座敕造公府,有这么一群可爱的人,也确确实实发生过那么多可歌可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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