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鲁迅就是读懂生活

撰文：何雷西奥

世间一切，变化无常，万物都是时间的旅行者，没有恒久的拥有，只有短暂的得到。

一

《明天》是鲁迅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在他的整个文集里算不上是什么名篇，却是通过发生在鲁镇的一个小故事，向我们诠释应该如何正确地面对，拥有和失去。

每个人的一生都好似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河里流动的水，就好似我们不断流逝的生命，时尔在平坦的河床上静静流淌，时尔在险峻的河湾处奔腾翻滚，时尔在陡峭的断崖上飞泄如瀑；时尔干旱欲涸，时尔水草丰茂，时尔偃塞成湖，时尔漫堤涌出。

正是因为生命要经受如此多的变化，有内部自身原因，有外部环境原因。鲁迅先生知道单是用尖锐的批判，是无法解决特定类型的社会问题，所以他创作了《明天》，用一种抚慰的方式，告诉人们让该去的踏实去，让该留的安心留。

小说笔调一如既往地定位在，占社会绝大多数的底层民众。讲述了一个叫单四嫂的乡镇自主创业者，面对生存危机时表现出的痛苦、无奈与坦然。中国社会的缩小版鲁镇，民风淳朴，创业氛围也还算浓烈。晚上过了一更后，依然有企业灯火通明，加班夜战。其中以咸亨酒店和单四嫂的纺棉纱织布工作室最为勤奋，这个可以通过重度黄酒爱好者兼镇痞，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晚上听不到宝儿的哭闹声而影响了喝酒的兴致，作为证明。

单四嫂和咸亨酒店掌柜，都是相信明天会更好的乐天派，所以夜夜加班工作，不辞辛苦。老拱和阿五等人却是典型的及时行乐派，混迹于酒店食肆，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将如何。

下海自主创业，离开了大平台的系统支撑，自由度是充分了，但是创业者自己却要独立去面对，四面八方的风吹雨打。个体户单四嫂就是这样的情况，她的自主创业谋生之路，可谓曲折坎坷。家庭经济尚未有好的起色，负责馄饨业务板块的丈夫就早早地抛下业务，撒手人寰了。剩下单四嫂和三岁的儿子宝儿，继续艰苦奋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直陪伴自己的儿子也生病了，这对单四嫂来说又是一次重大的生存考验。

但是，单四嫂是一个乐观派，相信明天会更美好，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

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随后鲁迅又给单四嫂的这种心理自我安慰，加了一层霜:

这“但”字后面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它才变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它都弄糟。

小说后面的内容，就进入到了单四嫂因为儿子生病而生活变糟的情节。

糟糕的境遇从来都不会一下子涌来的，而是循序渐进地发生，这是自然发展的正常规律。对于化解儿子生病这场危机，单四嫂出于成本考虑，先是带儿子去庙里求签、许愿、吃单方。未见效果，第二天又带来儿子去何小仙的私人诊所问诊。出门前她带上了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个铜钱，花了五角银元买了何医生的问诊号签，然后拿着大夫开的药方，去贾家济世药店抓了保婴活命丸之类的药，将剩下的钱花得所剩无几了。

宝儿上午吃下药，但是病情未见好转，下午他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看着儿子死去，无能为力，声音从呜咽变成号咷。

二

这样小的一个乡镇故事，写成小说，取名叫《明天》，“明天”二字又是每一个人对未来希望的憧憬。单四嫂丧子后，鲁镇人的各种反应是对这个名词的最直接诠释。

明天美不美好，值不值得人期待，不是在你当下的幸福快乐时光中分辨得出的。恰恰相反，是在你陷入灾难时，周围人对待你的态度，和你应对周围人的方式中，来感知与判断的。如果双方都不对付，那么，明天肯定是个糟糕的明天，至少在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只能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

在小说中鲁迅多次提到，“鲁镇是偏僻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古风”，在中国主要是指“尧舜禹汤”治世时代的良好风气。生有所养，老有所依，鳏寡孤独，也有社会保障，更不要说婚丧嫁娶这些事情了。

单四嫂子的儿子宝儿死后，鲁镇人并未袖手旁观，王九妈、咸亨掌柜、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等，与她相识的左邻右舍街坊们，都主动过来帮忙料理后事。王九妈是最年长的，出面主事，令人烧了一串纸钱，然后鉴于单家家贫，以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借了两块银元，为过来帮忙的人准备饭食。

棺材呢，是以单四嫂的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托咸亨酒店的掌柜作保，半现半赊地从棺材铺订制了一口。

第二天入敛下葬，由咸亨掌柜代为雇请了两名脚夫抬棺，每名劳务费二百一十文铜钱。一场葬礼一直举行到晚上，王九妈不辞辛苦动手煮了饭，给帮忙的人吃了，才算结束。

整篇小说后半部分的描写，基本上就是一个农村办丧事，乡亲们都来帮把手的故事桥段。如果只是以观看办丧事，了解鲁镇丧葬习俗的视角，来研读这些文字描述，显然是视野过于狭隘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写作目的，那这篇小说就不会出自鲁迅之手了。在《明天》这篇小说里，作者是大有寓意的，不细细品是品不出来的。

宝儿的葬礼上，出现的这些街坊邻居是鲁迅先生，加工处理精心挑选出来的代表性人物。

王九妈是一个有德行的年长老者，平日里助人为乐的好德行，换来了镇上人对她的尊重，所以她出面主事，大家都听话。咸亨酒店的掌柜，是一个小商人，经营酒店生意多年，小有资产，在鲁镇的经济地位较好。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是在街上混的两个镇痞，平时也就是打打牌赌赌钱，稍带手干点放贷收账的活儿谋生，整天泡在咸亨酒店里喝酒唱曲，其实是在寻找客户。

如果按阶级成分来划分，这些人都是平民阶层中不同经济地位的代表性人物。王九妈看年龄应该已经退休多年，在家享清福，靠养老金生活，但养老金也不会太多，可以划为中农。咸亨掌柜，经济条件好了许多，雇过伙计，又经常加夜班赚钱，资产殷实点，可以划为中农，或者是富农。老拱、阿五，是两个自由职业者，收入应该是不稳定的，并且他们是及时享乐主义的倡导和践行者，日子过得那叫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有粮明日忧！经济状况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可以划入下、贫农序列里。单四嫂办丧事连请帮忙的人吃饭，还要借钱，买棺木也是靠半现半赊来的，纺纱织布工作室的财务状况之糟糕可想而知，属于下、贫农成分。

同一个无产阶级的人们，一方有难多方相助，互帮互助，共度难关；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文社会生态环境。与“古风”中所倡导的“生有所养，老有所依，鳏寡孤独也有社会保障”，是不是很接近了？！

为了增强“还有些古风”的可信性，鲁迅还加入了点瑕不掩瑜的草蛇灰线，那就是蓝皮阿五有点侠义，帮单四嫂抱孩子。但是在帮她买棺木上未占到便宜，原本答应第二天来抬棺的，到时却爽了约。这是痞子的劣根性，也是人性不完美的真实体现。

生活在鲁镇这种还有些古风的地方，哪怕是遭受了灾难打击，有邻里街坊们的互帮互助，爱心暖暖，那么明天的生活，即使不是十分美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啊。所以，单四嫂丧子后并未持续地悲伤难过不能自拔，而是心情平静后便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梦乡，在睡梦中去与宝儿相会了。

三

鲁镇，是鲁迅虚构的当时中国社会的缩影。在这座小镇上，先后出现过许多的人，发生过许多的事，大多琐碎悲戚，麻木冷漠，可憎可鄙。为什么单四嫂子明明遭受的是，先亡夫后丧子的灾难性打击，却能从颓废悲伤中恢复，向着明天继续奔波呢？

鲁镇是个偏僻地方，还有些古风，对吗？

社会大环境的良好固然重要，但是，同在一个环境里，也并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能过好人生。这样的例证，在我们现代社会的和平年代里，同样可以找出许多许多。点背不要怨政府，命苦不要怪社会，要多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自省才能自律，自律才能自强，自强才能不息。

我们来分析推敲一下，单四嫂子是怎样在鲁镇自省、自律、自强和不息的。

出生在下、贫农阶级成分中的单四嫂，是乡下的有志女青年，不愿从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粗放型农业生产（也可能是缺乏土地等生产资料，经营农业不足以糊口），来到鲁镇打工。小有积蓄后，与老公一起干起个体户。单四嫂开纺纱织布工作室，她老公出摊卖馄饨，夫妻搭档，夫唱妇随，整体的家庭经济状况是朝好的方向迈进，也得到了镇上平民阶层的认同。

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不是他登顶的高度，而是他落入低谷时的反弹力。单四嫂为什么能在当时普遍民不聊生的恶劣社会生存环境中，经历数次命运打击，仍然活得有明天，全仗自己身上这股低谷反弹力的强劲。

一个人不可能随随便便成功，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活着。存在即是真理，自然也得有它的道理。单四嫂能够破而不败，败而不衰，衰而依然有明天，这个是由她多年苦心经营的，生存防御圈内核的完整性所决定的。单四嫂夫妻在农村经营土地破产后，通过复盘自省，来到城镇打工。勤奋好学，通过严格自律，他们很快掌握了新的生产技能，单四嫂学会了纺纱织布，单四嫂老公学会了卖馄饨。然后，两人结束了打工生涯，开始了自强不息的自主创业，男的出摊卖馄饨，女的在家纺纱织布；虽然是小创业项目，短周期，小团队，轻营销，小成本，但是夫妻档的成功概率是最高的（比起那些做表面文章，讲排场，讲规模的所谓的重点大项目靠谱多了）——古今中外的大量事例可以证明，凡是走过了这一个价值倍增循环的人，面对命运赠予的礼物和灾难，都能够有理有节地从容接纳和面对。

单四嫂在面对家庭经济的顶梁柱，老公的逝世，悲伤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又重新振作，砍掉馄饨业务，与儿子宝儿专注于纺纱织布（小说未交代她是如何化解丧夫危机的具体操作）。当单四嫂面对丧子危机时，小说便花了大篇幅来交代，其中各项问题的具体解决过程。

宝儿生病需要看医生抓药，单四嫂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文铜钱（家庭经济中的积蓄存款是很重要的，它是你面临危机时的第一道防火墙）。宝儿死后的葬礼举办，王九妈将单四嫂家中的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借了两块银元准备饭食（适时置办家庭固定资产，是面临危机的第二道防火墙）。棺木和抬棺脚夫的购买与雇请，单四嫂用自己的银耳环和裹金银簪，托咸亨掌柜作保，向棺材铺半现半赊完成的（家庭经济宽松时期，给老婆添置贵重金银首饰，是多么的重要）。

这些微操作看似鸡毛蒜皮，不屑一顾，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系统程序都会执行不下去。这些就体现出了单四嫂多年苦心经营的，内核防御圈完整性的承载力了。显然，面对亡夫丧子这样的命运重大打击，单四嫂的内心承受是倍感痛苦和吃力的，但是最终她还是扛了过来，自强不息，拥有明天。

人必自辱他人侮之，人必自强他人助之。在中国世俗社会缩小版的鲁镇，同样在演绎着这条恒古不变的铁律。一个人的生存能力之顽强，从来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要靠勇敢地去直面和解决，生活中遇到的一个个具体问题，并在此过程中得到锻炼，渐进累加。虽然在于普通人，这些问题是鸡毛蒜皮、是狼狈不堪的，但是你如果连这些事情都搞不掂，何谈“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

爱情靠忠诚，家庭靠经营，事业靠奋斗。成功，它不会自己到来。但是，奋斗的今天一定能缩短与它的距离。《明天》是鲁迅先生对未来的憧憬，也是对普通人顽强不屈的礼赞。人生恰似一列轰隆隆开动的火车，每一个站点都会有人上车，也会有人下车，没有谁能保证会一直陪着你到达终点站。昨天也许很美好，过去就过去了，让那份美好留在记忆里成为一道风景，敞开心扉，迎接明天，明天还有更美好的东西等着你去接纳呢。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