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今人都一样，逃不掉发白齿缺。

01．愁肠语

柔肠也好，直肠也罢，人到底是九曲回肠的，总有一半装着愁。

单看白发怎么来的，就都是灰色调。

又是陆游发问，“借问白发何从来”？

因着病吧——

“病起萧萧两鬓华”；

因着愁吧——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白发满头愁已到”；

因着相思——

“觉来相思生白发”；

因着贬谪——

“百谪形骸白发多”；

因着故人——

“梅雨霁，青天好”，辛弃疾心悼朱晦庵，“万言千句”只凝成一语“白发多时故人少”。

总之都是难捱的事情，权贵布衣一个也落不下。

所以晏几道忿忿不平：“可恨流年凋绿鬓。”

周邦彦百无聊赖：“强对青铜簪白首，老来风味难依旧。”

陆游自言自语：“白发萧萧只自悲。”

辛弃疾索性认了：“白发苍颜吾老矣。”

不就是个陈述句吗？

不然还能怎么样？

而且白发似乎长得飞快：

岑参说“谁知白发偏能长”“白发生偏速”，元好问说“白发新来无数”。

最爱唠叨的还是陆游：“白发今年一倍增”“白发朝看一倍增”“白发千茎绿鬓稀”“绿发凋零白发多”“森然白发稠”“白发忽如此”“白发种种来无情”“白发无端日日新”……女人话痨，抵五百只鸭子；男人话痨起来，抵五千只鸭嘴兽。

白发不但长得快，数量还多：

“白发不须量，从教千丈长”“白发今无数”……

后来刘基说“白发偏随漏水长”，这是又加衰老综合征，失眠了。

当然也有人不甘心，不肯坐受这等蚕食鲸吞，一拔再拔：

“日薄梳兼懒，根危镊恐频”，“白发太无情，朝朝镊又生”。

为什么不听长者言呢？李白早说过“白发不能除”。

何况“白发见生涯”，一个华发衰翁，是“世事眼中看彻”的人。

说白了，白发里就是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吃过的美食，和爱过的人。

旧人旧事不能忘，白发也不是想拔就能拔的。

“无可奈何新白发”，人就这样被催迫着：

“今日白发催”“白发催年老”“白发困风烟”“白发迫归休”“冉冉流年迫耄期”……

流年霜鬓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对人的消磨。

“自古幽人泣，流年壮士悲”，杜甫这句子，等同于渊明的“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流年弩发机”，直射英雄胆：

这名单里少不了辛弃疾，“可惜流年，忧愁风雨”；

陆游自嘲说“壮志皆因白发休”，分明应该倒置成“白发皆因壮志生”才对。

李纲干脆说“苒苒流年”，“这回真是休息”。

这回是真能休息吗？借范文正公一句作答：“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于是方岳忿然作色：“世间白发何曾公。”

以为白发不公？其实白发谁都没放过：

杜牧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还是陆游通脱：“流年不贷人皆老，造物无私我自穷。”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大化有大义在，人可以愁肠百转，却不必自作多情。

如此想来，倒是古今贤愚贵贱同作了一日囚。

02．热肠语

人是如此渺小，在时间面前从来赤手空拳。

人又是如此不甘，纵是空拳打虎，也不能束手待吞。

有人“欲与流年竞”，有人“安乐窝中庆华发”；

他们一反常时态度，高歌着“莫言白发减风情”“白发情多犹可染”“华发好风光”“白发居头也自贤”……

看似夸口般天真，却是夸父般孤胆。

还是学一学流年怎么过吧：

学欧阳修“白发戴花君莫笑”；

学陈师道“白发挑灯写细书”；

学陆游“掩关高枕送流年”。管他啥样，我且睡去，“欠伸看起东窗日，也似金銮过八砖”，睡到自然醒，伸个懒腰赛神仙。

或者学苏轼：“共将诗酒趁流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子瞻是真仙，看书写字喝酒，发白心不冷，一段热肠语，与世同温。

“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

时光是被谁偷了去呢？白发又是与谁争了来的？

“万事到白发，日月几西东。”

人同时间的较量，先是赢了全部，后是输了所有。

“身愈龙钟发愈稀”的陆游，“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的韩愈，再往前，“年去年来自如削，白发零落不胜冠”的鲍照……古人今人面对的是同一问题。无解。

所以今人顾随说：“万事都输白发。”

试作一偈：

翻过肘边镜，点起心里灯；

苍颜映暮雪，三寸照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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