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团事件(坐闷罐车到广西边境)
作者:50军150师448团特务连战士李昌茂
注:本文为《突围之战》之一
时光如流水,日月似穿梭,弹指间41年过去了。然而,时间的流水永远也冲不掉那场"突围"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枪林弹雨,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死里逃生……这些只能在书本或影视中见到的情景,于我来说是真实的亲身经历啊!
1979年3月11日,在我448团2营遭敌伏击、12日全团被越军包围后。我们经过四天四夜的艰辛跋涉和拼死突围,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遍体鳞伤,但总算躲过了死亡与被俘的厄运,终于凭着顽强的毅力,在3月16日回到了祖国。
41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我们不仅要记住中国人的胜利,也要记住我们的失败;要记住我们的辉煌,也不要忘记我们的失落;要记住那些获得了荣誉的英雄,也不要忘记那些在战斗中平平淡淡牺牲的官兵;还有那些被俘的将士和至今仍然失踪在越南的300多名战友,我认为他们都是英雄。那场战争,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很模糊,很久远了,无论人们如何看待、评价这场战争,对我而言,却永远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一段血与火洗礼后的重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加,许多年轻时不曾在意的往事,断断续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特别是那些终身难忘的、亲身经历的生与死的故事,更是激发无限的感慨,唤起越来越多的思考和追忆。于是,便有了想写写回忆录的冲动。尽管我文笔笨拙,但我还是要将那场突围之战述诸纸笔,传于后世,就算"为了忘却的纪念"吧!
(一)备战:我将60多元现金及相片寄回家,未说明什么,但父母立即明白怎么回事
1978年12月,我从家乡贵州省开阳县应征入伍。当时听说是进西藏汽车十六团。入伍后,我们在四川省德阳县黄许镇孟家公社集中训练。训练期间,经常见到有火车拖着大炮、坦克、军车等前往南方,就猜测会与越南打仗。战友们也经常在一起议论,但接兵部队的干部都说不会的,你们枪都不会打,怎么会打仗呢?最多去看守弹药库吧了。其实,谁也无法预料后来会发生什么。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们刚吃过晚饭,连队紧急结合,连长表情十分严肃地宣布:根据上级命令,我连1至6班因祖国需要,将调往其它部队,明天一早出发。
顿时,气氛立刻紧张起来,话音刚落,大家就议论纷纷,要调走的都说:完了,这下要去打仗了,这一辈子就结束了。没有被点名的心中暗喜,可能真的能进西藏当汽车兵了。可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因我也在未点名之中)。大约一个星期后,连长又再次宣布,接上级命令,你们全部调往50军150师448团执行新的战斗任务(我们开阳县一起入伍的308人只有60人进了西藏)。
"完了!"我们当初想进藏当汽车兵的理想,最终还是破灭了!当天晚上,我们几个老乡聚在一起,都说不知怎么办?为什么我们当兵就遇到战争?我们从同一个地方入伍,在一起集训才一个多月,连全班集体像都还没来得及去照,就分到参战部队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被十几辆大卡车拉到一个比较偏远的山沟里,因为接兵干部全是西藏部队的,所以他们也不知道448团到底在哪里。下车一问,这是13军39师117团(四川彭县),当问到他们这么大的营房怎么见不到几人时,留守士兵说,他们已经出国打仗去了。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战争真的离我很近了。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想过,我们这代军人会遇上战争。随后,汽车调头,把我们拉到目的地——四川省什邡县九里埂(成都军区步兵学校所在地)。
车队在开进448团团部办公大楼前停下后,西藏接兵部队与448团相关人员立即办理了交接手续,然后就像交货物一样点个数,经对方核对人数无误后,接兵部队将车调头,不一会就消失在四川平原。
由于我们在车上整整坐了一天,很疲倦,下车后很快就坐在背包上睡着了。此时,我看见站在我们队伍前面穿"四个兜"的几个干部,有的在指指点点,有的在交头接耳,难道是在选兵?我马上打起精神,把有神的目光立刻投向站在前面的干部。
真的,我这招还果然奏效。因为在我当时所在的新兵班12人中,其余11人大都按顺序分在步兵2营,作战时为主攻营。战斗中就有5人(王应文、尤光连、皮学健、鄢国友、葛建国)光荣牺牲、一人受伤。不到一分钟,我的名字被点中,而且是几百名新兵中的第二个。当我回答起立后,就有几个干部和老兵前来帮我拿背包,我们最先被选走的只有3人(钟仁富、张仕钢和我)。走了两三分钟路程就到了我们所在的连队——特务连。
到连队后,连长、指导员就给我们3人做工作,说我们是特务连,在打仗时专门执行特殊任务……一听特务连!我当时感到既新鲜、自豪但又有些害怕。在指导员耐心细致的工作后,我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我们三个新兵吃完早餐后,就和连队一起到外进行临战训练。途中,几声小喇叭突然响起:"前面发现敌情、准备战斗!"连长大声命令。
这时,老兵们都各就各位。而我们三人,则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因为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好不容易演习到了中午,连长又下达命令,说炊事班把饭煮好准备送到阵地来,在途中遭"敌"伏击,叫我班派人前往营救。
我和战友们一道,冒着"敌人"的"炮火",终于把饭抬到了阵地,但此时也累得满头大汗,加上思想上还有些矛盾,根本就没有食欲、吃不下饭。指导员见此情况后,怕我们开小差,又马上过来给我们做工作,叫我们安心在部队。
在部队一边训练、一边待命期间,团部大院广播喇叭不断地播送着谴责越南侵扰我边境、枪杀我边民的消息;谴责越南侵占柬埔寨和迫害越南华人华侨的消息;连队黑板报上"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宣传专栏,让我们当兵的对越南的忘恩负义行径非常气愤,个个摩拳擦掌,随时准备上战场。其间,我们每天晚上都要统一观看《钢铁战士》之类的战争影片。
小平访美后,大约是1979年2月上旬的一天,我排一班某位战友(首长警卫员)说,首长到军区开会去了。我们私下议论可能有所行动。果然,第二天团长、政委回来后,全团立即部署以最快速度作好一级战备。
那天晚上,我们连队紧急集合,连长宣读了参战动员令。指导员立即要求我们把自己的物品分三类进行打包,第一类是日常用品,随身带走;第二类是暂时不用的,但可能过段时间会用上的物品,打包后写上自己所在的班排,集中存放,由部队后续运到;第三类是准备送回家的东西,必须用纸写好留言、清单(实为遗书),用包裹包好后存放于连队保管室,并在包裹上写上家庭地址和本人(姓名)家收。如我的裹包上写的通讯地址是:贵州省开阳县城关区委李昌茂家收(我父亲当时任城关区副区长)。如果发生意外,连队就会按照地址将包裹寄(送)到战士的家里。
战令宣布后,我回到自己的宿舍,心里一直很沉闷,也不想说什么,只好低着头继续整理我的物品。收拾完认为有用的东西,把不重要的东西就用火烧掉。第二天上午,我抽空将不需要的60多元现金(相当于一年的津贴)以及相片等物品寄包裹回家,并未给父母说明什么,但在当时的环境中,他们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现在回想当时寄包裹纯属多余之举,给父母亲增添了不少忧愁。这一整天,我是在一种不知所措的状况下度过的,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自从宣读了参战动员令以后,我们整个连队突然比以前肃静多了,再也没看到往日的轻松气氛。我很清楚地记得,原来我们连队每天早晨爱打篮球的几个老兵也突然不打了,最后只有一个老兵在天天坚持,但从面部表情完全看得出来,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打篮球一早上不说一句话,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那篮球投到篮板上的声音也与往常完全不同。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有意分散精力。战争结束后,他当上了排长。那天晚上,我从外边回到营房,看见同宿舍的战友们个个都在写《请战书》。由于我是共青团员,已向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所以我也和其他战友一样,马上从床单下拿出信笺纸趴在床上写了一份《请战书》,第二天上午就交给了我们的排长。
在部队开赴前线之前,我们每天都要进行临战训练。其目的有二:一是为了减少战时的伤亡;二是等待上级命令。训练的科目主要有体能锻炼、战术应用、自救互救以及心理调节等。
1979年2月14日,关于对越进行自卫还击、保卫边疆战斗的通知下发。全团在团部办公大楼前召开了动员大会,同时宣读了《关于对越进行自卫还击、保卫边疆战斗的通知》。随后,连队就开始正式开展战前各项准备工作,炊事班把自己饲养的大肥猪全部杀掉,官兵每天像过年一样,餐餐喝酒吃肉。大家都从思想上作好了牺牲的准备。
如果你没有经历过战争,就无法想象他们当时真正的内心世界。这就是军人,真正的军人,不怕死的军人。
(二)开进:坐闷罐车到广西边境,帮我们搬武器弹药的全是中年妇女,没一个男人
1979年2月17日凌晨,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正式打响。
2月25日,我们奉命开赴广西方向作战,归广西前线许世友指挥。2月26日拂晓,连队紧急集合的军号突然响起,各排清点完人数后以最快的速度统一从连队乘汽车出发,这次乘车和平时完全不同,因平时都在团部上车,是人等车;而这次是在连部、在营房门口,是车等人。
据我所知,这并非上级统一安排,是接送我们的驾驶员自己的决定。不用问,他们的想法和大家一样,这一去不知有多少战友能活着回来,我们多加一脚油门,总比你们身背几十斤重的装备到几百米外的团部乘车方便吧!
是的,古往今来,无论任何一个国家,具有最大影响力能凝聚民心的就是战争,战争会让所有的国人亲如一家。我们连是一个排乘一辆车。留守的战友也一同帮助我们搬运物资,并送我们登上汽车,直到一辆辆披满伪装的军用卡车从他们视线中消失,才流着眼泪回到营房。
我们很理解,留守战友的眼泪有两层含义:一是为不能亲自上前线杀敌立功而难过;二是送走的战友们不知有多少能活着回来,也许是最后一眼看见我们呀。人心同理,你说他们此时此刻不难过吗?这不是平时的训练演习、拍电影,是直奔越南战场,与敌人真枪实弹的打仗。
全团几十辆军用卡车在团部外面的公路上排成长龙后,就静悄悄地向什邡县永兴火车站开去。进入火车站,我们就和汽车分别上同一辆火车。我们坐在前面的闷罐车厢里,汽车就开到火车的平板上。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待汽车全部固定好后就出发。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我们的火车开始向南驶进。此时,我看见站台上有部分送行的亲人在哭着道别,车厢里的干部也含着泪水叮咛自己的孩子要听话(我们团部卫生院就有两夫妻一起上前线的,把小孩托付给自己的岳父母)。那场景实在让人难忘,令人心酸!
部队沿川黔铁路开进。随着火车加速前行,大家心里都隐约知道着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想到我们此行的真正意义,大家压抑着的心情像死一样的沉寂,毫无声响,只有军列行驶的轮子与铁轨接触的"哐当"声。在途中,火车开得很快,几乎没有停留过,如果停下了,我们就知道那肯定是到军供站下车吃饭了。
大家都知道,闷罐车厢里没有窗户,只有在约2米高的地方有两个透气的小窗口,如果想看外面的风景,只能挤到每节车厢中间的车门口,这自然就成了我们大家轮流"享受"的地方。特别是我们这些贵州兵,因为军列将从我们贵州经过,从北到南,有许多我们熟悉的地方,只有在门口才能看到那曾经多次看到的美丽景色,如遵义、乌江、贵阳、都匀等。站名是多么的亲切啊!不知是否最后一次经过这些地方了。这一路上的山山水水,我们越看越想看。
在途中,我们听说我军第一批参战部队20多个陆军师,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敌阵。越南为保存实力,急令精锐部队退避三舍,使留在最前线抵抗的地方武装、公安军和民兵伤亡惨重。当我们部队路过广西金城江火车站,在军供站吃饭时,团参谋长在站台上给我们传达了最新战斗命令:同志们,攻打谅山的重要任务等待着我们,我们将与越南著名的316A师决一死战!战争气氛一下紧张起来,特别是到了南宁火车站后,战友们都下去吃饭了,我当时是在车上负责值班任务。
几分钟后,一列装满伤员的军列从前线疾驰而来,后面还挂了许多客车厢,刚好停在我们车旁。出于好奇,我走到车门口看了个够,他们有的头上包扎着纱布,有的用纱布吊着胳膊,有的正在昏睡……这时我的心在急剧地跳、大脑在不停地想。想什么?不得而知。
我好奇地问车上的护士,她看见我是军人,而且是坐在开往前线的军列上,就毫无保留地回答我:"这一车拉的是重伤员,不能与他们说话,你们去打仗时要小心点哈!"这类似亲人的话语,令我鼻子一酸,眼泪立即就流了出来!
【闷罐车即铁路棚车,本用于货运,在客运列车不足时用于运人。随着铁路运力的提高,现基本不再使用闷罐车输送兵员。坐过闷罐车的,都属于老兵了】
当我们部队全体官兵吃完早饭,坐在车上快要启程的时候,大家都相互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就连一句平时普通得不能再普遍的"再见"二字,都没有人说。全都用一只手在向对方挥手再见,那情景如同即将离别的一对恋人,真是依依不舍,都有不少想说而又没有说出的话。在我们的火车逐渐与他们远离之后,车厢里的战争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大家无话可说,之前看风景,一路谈笑风生的快乐就这样被伤员、列车带走了。
3月1日凌晨4时许,我们终于到达了集结地——广西宁明县。一下火车,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前来帮助我们搬运武器弹药的全是中年妇女,没有一个男人。初春的蒙蒙细雨,使得气氛显得更加的悲壮,我感觉十分压抑,真想大喊一声:我不要战争!
下车后,我们简单整理了一下行装,又随着部队冒雨向前徒步开进。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个靠公路边的小村庄——明江公社峙利大队(现在叫乡、村)。到了农户家后,连长首先要求,这里是前方,离越南很近,越南特工经常在这里活动,严禁单人外出,用水要到几百米外的水井中去担,必须3人一组。
听连长这么一说,我们感到随时随地都会有敌情发生,根本不敢单独活动,大家都严格执行。但上厕所,这是每人每天都必须去的,真是让人伤透脑筋。因为在广西宁明县农村,他们的厕所大都在离住房几百米外的鱼塘边、吊角楼上,晚上上厕所一个人是肯定不敢去的。天亮之后,我们在明江飞机场(抗美援越专用)附近的农户家里临时住了下来,等待上级命令。
在明江公社峙利大队待命期间,我们除了帮助农户打扫环境卫生,就是听首长们的战前教育。我们班9人住在一个农户家里,他家有4口人,其中两个小孩,大的只有几岁,小的还不会走路。房子是用泥土和木头搭建起来的两层小楼。一楼是他们的厨房和库房,上几步楼梯就到二楼,我们就睡在他家库房。
【2019年3月,作者再次到广西宁明县寻访房东,看到当年驻扎的这家农户已经搬迁,房屋已成危房,即将拆除】
由于广西当时已经很热,里面又潮又湿。因为他们的猪没有猪舍,还有一股刺鼻的霉味道和猪屎味,环境卫生实在太差。白天我们根本不能入睡,因为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组(3架)战斗机从头上飞来飞去执行巡逻任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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