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近日有点忙，但心不是被“碌碌”占满，而是被伤感重压——由新近病逝的李志良想起先前另外两位同窗的“远去”。他们都是平凡的人，但都曾是鲜活的存在，我总觉得应该为他们写点什么，勾描出作为生命的一点痕迹。可在校时年少，缺体察心，毕业后天各一方，长期失联。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调动记忆，为他们写下一点纪念文字，以表我的思念之情。“远去”的同窗们，我想对你们说，你们只是走得略早，如果真有一个平行世界或曰天堂的所在，我们将在那里再会。

噩耗又传来

（2021年8月27日）

8月27日一早，志良的夫人周曼菲大夫（退休前任工厂医院院长，故而群里人称周院长）发来消息，告知“志良因重病医治无效，于今日凌晨驾鹤西去”。全班同学陷入深深的悲哀，在“4703”（我们的班号，1964年入学，北航七系第三班）群里，大家以各种方式向周大夫和家人致哀，深切缅怀痛失的第三位同班学友。

1964年8月，26位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走进北京航空学院（如今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成为同窗。经历六年求学生涯，1970年8月，又义无反顾地奔赴五湖四海。此一去，关山重重，岁月迢迢，到上个月，整整57年过去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成了一群“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耄耋老人。

2016年，我们班建了一个微信群，有了一个得以经常交流的平台。2017年5月20日，四面八方的同学们相约来京，重回母校，有了难得的三日相聚。活动后，我以“不忘师恩，不忘初心，不忘纯真”为题，写了第170篇微文（可点击文末的“阅读原文”浏览之），记述了这难忘一幕。至今，大家仍联络密切，工作在京城和在京城与子女一同生活的十多人还时常相聚，续唱着动人的同学之歌。

摄于1970年7月15日（均自左至右）（粗体名为先后辞世的三位同窗）

前排：温秀文，于维珍，王国政，郝连河（工宣队师傅），王学永，陈霞，赵亚茹

二排：杨新民，杨邦建，余光宗，谢家功，刘士豪，张文成

三排：杨炯桃，张聚恩，谢东涛，李连仲，沈慧泉，张兴才，李志良

后排：王凤海，唐敬国，杨家丰，吴新华，刘振升，张彦军，王仲文

不幸的是，我们这个26人的小班已有三人先后辞世，每每念及，悲伤难已。我说过，我是一个念旧念友、重情重义之人，不为他们写点什么，心难安，绪不宁；遂采撷往事，为他们每人抒写一段追忆短文，奉作心香一瓣，以示永久缅怀。

刘士豪

（逝于2016年12月湖北武汉）

他来自武汉，父亲是武钢一位老知识分子。大家拿他的名字开“涮”，管他叫“土豪”。士豪的容貌很有特点，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多数时候戴着一幅淡褐色镜框的近视镜，镜片后常透着略显忧郁的眼神。他的体魄健壮，胸腔厚实，胸肌隆起，在双杠上能连做几十个臂屈伸，最神的是游泳技能出众，各种泳姿都会。不承想，结结实实的他，竟成了我们班辞世第一人。

进北航前，我不会游泳，士豪成了我的“教练”。上世纪60年代北航就有游泳池，就在现在游泳馆的位置上，靠北的是个露天泳池。在我基本掌握蛙泳技能后的一天傍晚，他约我游泳，还给了我一份军令状，说动作差不多了，就看有没有勇气闯过长距离这一关了。我说，行，你说怎么游，我就怎么游。他说，下水后，跟着我，我不上去，你也不能上去，中间也不许停。

就这样，我跟在他后边，沿着泳池的四个边沿，一圈又一圈，开始魔鬼赛程一样的长游。他不断侧转身，为我打气。终于等到他说，行了，上岸吧，我不知道究竟游了多少圈，只记得抬眼看泳池边的白炽灯泡周遭，是数不清的昏黄的光晕。但就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惧怕长距离游泳了。让我受益终身的那一晚，我是不会忘却的。当我们恢复联系，愉快地回忆这桩趣事时，电话那头的他颇为得意，我亦颇为感怀。

文化革命中，他是逍遥派，但即便如此，也差点引火烧身。他有一个嗜好，就是爱在纸上胡描乱画，尤喜写空心艺术字，就是把一个字写成空心状，且中间不中断，一笔完成，堪称一绝。一次，不知他犯了什么“混”，在一张旧报纸上写了两个挺大个的空心字“就范”，而字的位置恰好处在报纸两面的领袖和接班人的姓名之间。这件事引起工宣队的注意，准备查他，幸亏我们班比较温和，做了一番工作，竟然化解了此事，他得以平安无恙。2016年初，在电话里他还对我说起此事，对好事者仍有些忿忿然，但同时又感念大家对他的保护。

毕业分配时，他还是因为家庭问题，不得不作“改行”分配。他被分派到湖北恩施山区工作，完全与航空绝缘了。在恩施时，他曾写信给我，诉说生活的艰辛。至今我还记得，信里的句子：“人生就像爬山，爬山爬山，天天爬山，莫非这就是生活”，透着孤独与无奈。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一直想着他，苦于无法恢复联系。一直到班上建通信录、微信群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他调到武汉钢铁厂工作。可是，偌大武钢，找到他谈何容易。

我请好友李凤林相助。凤林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又是我的北航同大班同学，毕业后分配到武钢工作，一直干到退休，退休前是武钢下属某厂负责人。他说，只要确认是调回武钢了，就有希望找到他。凤林从总厂查到分厂，从人力资源部查到退休办，终于找到了他。原来，很早他父亲的问题就得到了解决，他从恩施回到武汉，一直在武钢的冶金设备制造公司下属的机械总厂工作，且再未“挪窝”，直至退休。

2016年1月17日，得知他的电话号码，我打给他，他未接；后给他发了一则短信。当晚，他回复了我，失联45年的我俩，在电话里又听到了彼此熟悉的声音，我们激动互贺，伤感地述说别情。此后，彼此还通过两次话，知道他身体很不好，心脏病严重，我劝他保重，期盼重逢。到了后半年，联系他变得困难，总是无人接听电话，我理解他身体不好，使用智能手机也不太灵光，只祈望他平安。

转眼到了2017年初，我们班商定要在春夏之交举办班级团聚会，要我负责联系他。但我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他。有些怕，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于是，再次请凤林帮忙。凤林也再次为我们找到了他，但告知我的却是，士豪已于2016年12月因心脏病发作，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在4703群里告知大家，引来伤悲一片，许多同学都发帖子，用各自的方式示哀；也在感慨生命之短促时，盼健在的同学们有生之年快快重逢、多多相聚。我在这里，用余光宗同学和如今也已作古的李志良同学各自的两句诗，以示对士豪的思念。

原想重遊有来日，岂料空余万寿山。

望君此去天国好，忧愁不再安康永。

——余光宗

士豪成仙去，同窗尽悲哀；

原想京城见，谁料却永别！

——李志良

写到此、本想为这一小段文字做个结尾时，心中涌起一阵懊悔，我想对士豪说：对不起！在我们恢复联系后，我有几乎一年的时间可以去看你，可我没能前往，总觉得还有时间，命运的安排不致如此残酷。对你，我已经无法补救，但我会努力让这种错少犯或不犯。一定！

别了，我的游泳教练！别了，亲爱的士豪！

王国政

（2019年11月11日逝于山东烟台）

写他，我的心满是纠结。在学校时，和他的交流真的不多。有趣的是，跟士豪交往在游泳池，跟国政交往在操场上。跟士豪学游泳，跟国政练长跑，但同样难忘。

我进大学后，不知何故，经常胸部（也许是胃部）闹痉挛。突然一阵疼痛袭来，不管在哪里，条件反射般地蹲下去，把身子抱成一团，似乎就能减轻痛感。就那么十几秒或再长一点，疼痛消失，站起来，长吐一口气，人就重归正常。如果是在课堂上，就往课桌下蹲，如果是走在路上，就往路边蹲，同学们戏称我这是“蹲课桌病”“蹲墙角病”。最爱取笑我的就是刘振升同学，以致我们如今每每相见，他还拿此事调侃我。我多次去医院，查不出什么病，我甚至懊恼地跟大夫说，给我开个长假条，让我回老家吧。大夫当然不会答应，遂劝我，加强锻炼，练游泳练长跑，增强体质，兴许能好起来。于是，我有了这两位“教练”。

国政方脸浓眉，人很周正；但个子不高，腿短，看不出有什么体育细胞。可是，一上跑道，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就能跑个不停。他因拥有极好的耐力素质，而成了系中长跑队队员，主攻5000米。我对他说，要跟他练，不为成绩，只为能够坚持，以增强体质，驱赶说不清、道不明的病魔。他答应了我，于是，我常常跟着他跑，竟然成绩也有了明显提高。更重要的是，随着操练游泳长跑，我的疼痛间隔越来越长，到了二年级，竟然基本上不再发作了。我真应该好好感谢国政，直如今闭上眼，似乎他还在我眼前领跑。

国政是北京人，按那时的“说道”，出身不好。在北航这个“红孩子”居多的环境里，他好像有些天然地抬不起头来，遇事基本不发表见解，有时甚至给人一种唯唯诺诺之感。他交友处事谨慎，性情也宽容和蔼，他只埋头学习，“运动”和“革命”似乎都与他无关。

六年相处，安安宁宁，到了毕业时，好几位同学因为家庭或别的什么问题而遭遇“改行”，他却仍然得以分配在航空系统，与我的另外三位同班同学一起走进贵州航空011基地。现在想来，他好聪明，在无法改变家庭出身时，以自己的谦恭和坚忍保护自己，此乃大智若愚。我这么说，没有丝毫的揶揄，而是发自内心地理解和叹服。

后来，国政娶了一位烟台女子为妻，因对方家庭困难无法前往贵州，他费了很大劲，调到烟台，与妻子团聚，在当地的一个电子设备厂，一直工作到退休。因工作调动，失去了和班上同学的联系。在我们班建群、策划团聚时，仍没能找到他。后来，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通过我们大班的王元钊同学、也是他在贵州的同事得知了他的下落。

遗憾的是，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她告诉我，国政此刻正躺在ICU接受治疗。班上同学推举家住威海的于维珍同学作代表，要前去探视国政，被他的妻子婉拒。说因ICU不能进入，且国政已病重到不会说话，不认人，去也无益，还是不去为好；谢谢大家的关怀。

国政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他有一位“上帝的女儿”作妻，贤淑、有大爱，养育了一个懂事、孝顺的儿子，知文达理，母子二人和大家庭里的多位亲人们，为救治多年患病的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终因病程太长、病情过重而不治。他的夫人说，国政走得安详，天堂再无痛苦，他解脱了，我们也由此感恩。

当国政辞世的消息传来，同学群一片哀情，“刚找到，即永别”，终至未能相见，伤心莫过于此。大家纷纷向他的家人发信，为国政作最后的送行。稍得宽慰的是，结识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还建立了迄今保持着的亲密联系。从家人那里得知国政的一些往事，也生发出更多的理解和怀想。

由于特别的社会阶段，国政身处的成长环境颇为艰困。那时，七个兄弟姐妹都在上学，家里没有读书写字的地方，国政只能到街道上的文化馆去学习、做作业。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同情他，给了他最大的照顾。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国政，反而生出更为强烈的志向与毅力，并终因学业成绩好，且并无其他个人问题，而罕有地被北航招收。

如今思来，在校时交流不深，对他的苦难心路几无体察，心中竟生出一丝对他不住的歉疚。国政啊，如果再做同窗，除了跟你长跑不辍，我还会多与你“天南地北”地神聊，要学习你在艰难困苦中保有坚忍心，不向命运低头，守住谦恭克己的品性，走出属于自己的正直勤勉人生路。

李志良

（2021年8月27日逝于广东中山）

志良来自湖南，乡音极重，刚结识时要听懂他的话都很吃力。正如许多来自农村的同学一样，接到录取通知，要进京了，欣喜不禁，可路费成大难题。用家人或乡邻东借西凑的盘缠，到了北京已所剩无几。来自安徽的谢家功说只剩6块钱，来自江苏的杨新民说已身无分文。重庆来的杨炯桃，还有几位南方来的同学，没有冬衣和棉被；志良亦如此，让人怜惜有加。

国家实施紧急补助，解困难同学的燃眉之急，还调拨专款，采购面料棉花，在女同学们帮助下缝制被褥。当年，多数同学都能享受人民助学金（一等为每月19.5元），帮扶大家衣食无忧，完成学业。从那时起，我们就深知，国乃千万家，有国才有家；于是，把家国情怀植根心底，学成后报效国家，也报恩父老，成为坚守终生的不变的初心。

毕业后，志良被分配到当年电子部下辖的华峰器材厂（855厂），开始了“不忘初心”的奋斗。这是一个具有一定规模的接插件专业厂，地处湖南怀化，也是一间三线企业。志良在初始的技术岗位上，努力学习，提高技能，快速胜任所承担的业务工作；从技术员到车间主任，而后挑起重担，成为一名厂领导，先后担任副厂长和党委书记；工厂改制后担任华峰电子集团公司董事长。他带领全厂职工，多年奋力拼搏，取得不菲业绩。

志良在领导岗位上赢得员工的肯定和爱戴。他去世后，同事们以各种形式赞美和怀念他，称“李书记为人忠诚正直，光明磊落，忠厚善良，对工作认真负责，敢于担当，待人谦虚和蔼，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是一位深受人们爱戴的好同志好领导”；以诗颂之，“厂长书记是公仆”“昔日英容塑人杰”，怀念他“一届领导人，呕心沥血建三线”的功绩。在厂友群里，声声吊唁，首首悼词，是对志良同学最好的肯定。

志良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厂领导，还多才多艺，喜爱赋诗。2017年5月20日我们班团聚时，他虽受白血病的长期折磨，身体状况不好，仍偕夫人一起赴京与大家相见，还携来印制精美的自选诗集，作为特殊的礼物赠与相会的老师和同学。捧着他的诗集，莫不为其感动。

诗集里有一首《竹颂》我很喜欢。诗句里洋溢着他的乐观豁然的精神品格。

横空出世头顶尖，

坚土岩缝任我穿。

满身盔甲抛一地，

夜长三尺欲破天。

谁说腹空一张嘴，

喜宴无我菜不鲜。

日晒雨淋都不怕，

高风亮节意志坚。

别了，志良！华峰厂的员工怀念你！惟勤勉正派，业绩斐然，化作不朽丰碑。念兹在兹，夫复何求！

别了，志良！请听同学们对你声声不绝的哀悼！

我和全班同学都会永远想念你！

征得周大夫同意，发一张他们赠我的合影。但愿人长久，美好永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