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李子建

编辑 | 于也

晚上8点整，熊磊在平台开始直播，她微笑着，拿起手中的陶瓷产品介绍。每一次的直播，几乎均会引发网友大型吐槽。

熊磊的丈夫姚策，因“错换人生28年”为社会关注，后因病救治无效离世。有网友留言指责熊磊借直播蹭姚策的热度，有网友则表态支持熊磊直播。网友们的留言如洪水滔滔，几乎将直播半个画面遮蔽。

直播在晚上10点左右结束，熊磊关闭了直播，从网络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没有了网络喧哗，熊磊环顾四周，这里是江西省景德镇市某陶瓷市场一处店铺，被熊磊以一个月1200元的价格租赁。

店铺三层楼，每一层约30余平米。熊磊在三楼居住，二楼是直播间，售后等客服同在此间。一楼作为店铺门面，打包陶瓷快递，同时用作接待顾客等场所，时见人来人往。

直播结束后，熊磊还要与两名直播助理一起将销售出去的陶瓷产品打包，准备第二天发快递。一般会忙碌到凌晨两点左右完成打包工作，她才会回到三层休息。但早上8点左右，熊磊便醒了。她说：“醒着会更痛苦。但是又睡不着，所以只好起来接着工作。”

忙碌工作之余，熊磊并不愿意出门，她习惯了宅在店铺里。目前做直播之外，没有其他经济收入来源。她向记者表示，姚策离世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做直播赚取些生活费，毕竟还要生活。

2021年9月18日，错换人生28年案件在开封开庭。图为姚策的妻子与儿子

“如果有的选，情愿做个平凡人”

熊磊第一次开直播卖货，是在2021年国庆节的时候。那时，一位朋友见她有点封闭，整天宅在家里，便劝她，姚策不在了，但你和孩子还要接着生活。不如开直播卖货，赚取一些生活费。

熊磊告诉记者，此前姚策一直在做电子商务，这也是他的梦想。现在姚策离世了，“我就想继续好好做，就在平台开播了，然后就停不下来了。”熊磊的父母则对她说，“你想做一些事情，不管好与坏，你用心就好。”

直播卖货的商品，有人曾建议卖服装，熊磊最终选择了陶瓷。她本为景德镇人，姑姑家做陶瓷生意，爷爷奶奶曾在景德镇某陶瓷厂工作并退休。熊磊的弟弟一直也在做陶瓷电商生意，对陶瓷行业较为熟悉。

直播时，熊磊有两名助播，一个是以前姚策的朋友，被请来帮忙。熊磊的弟弟则管理后台等。在熊磊看来，直播陶瓷生意，最累的时候并不是直播间，而是在直播前后。

比如直播前的选品。每天都要去和厂家联系，前期没有压货，都是拿样品过来。直播结束，忙碌才真正开始，陶瓷属于易碎品，快递对于陶瓷产品不包破损，若是运输途中发生损坏，都由卖家自己包赔。熊磊表示，不能像其他品类一样包装，需要每一个陶瓷产品仔细用泡沫等仔细包好，每天打包到凌晨两三点常事。

熊磊直播卖货，和其他主播的粉丝捧场不同。很多到她直播间的网友，是来指责她的，说她借姚策的热度直播、涨粉。

不可否认，正是由于姚策妻子的身份，为她带来了不少关注度。直播卖货不久，熊磊的粉丝数达到8万余人。但是对于网友们的指责，熊磊坦言，如果有的选，情愿做一个平凡的人。“我又不愿意天天被别人骂，也不愿意抛头露面，但现在没有办法。”她说。

一些网友出言不逊，吐槽她什么时候流量上不去了，就开始说姚策的事情吸引流量。面对网友的指责，熊磊表示不会回复，“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一些网友们天天紧盯着熊磊的一举一动，有网友认为熊磊开直播卖货，是经过策划与包装。熊磊为此苦恼不已，谁愿意把失去丈夫作为包装的条件？那就让他们来好了。她想忘记这一段经历，走出姚策离世的悲伤，接着过自己的日子。

受网络舆论的影响，熊磊的情绪一直不好，经常有崩溃的感觉，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容易发脾气。有一些平常的事情，熊磊感觉好好的说不了，突然就特别想大声哭出来。她情愿一个人待着，也不哭，也不笑。

朋友看到她状态不对劲，劝说她去医院里看一看。2021年9月份，熊磊去景德镇第四人民医院就诊，经医生诊断，熊磊被确诊为中度抑郁症。医生开了药，让她回去定时定量服用，平时保持心情，注意不要太焦虑。

熊磊的父母看到她的状态，提出帮忙带4岁的外孙楷楷，熊磊左思右想，决定暂时由父母带孩子，“孩子以后肯定是要和我一起的，等一切回归平静，生活正常了，再将楷楷接到身边。”

楷楷由熊磊的父母带到某市上幼儿园小班，接孩子幼儿园放学的时候，父母会打开手机视频与她通话。楷楷晚上睡觉前，也会与妈妈说晚安。每逢周末的时候，熊磊的父母会将楷楷带到景德镇，与妈妈过周末团聚。

楷楷至今并不知道爸爸离世的事情。有时候楷楷会说起爸爸出去挣钱，要给他买汽车了。熊磊看姚策生前录制的一些小视频，楷楷会喊爸爸。看姚策的遗物，熊磊忍不住会哭，“楷楷会说，爸爸好可怜，似懂非懂的感觉。”

在熊磊生日的时候，她为自己许愿，希望身体健康，孩子快乐成长。她发文写道，一路跌跌撞撞，成长不期而至，感谢每个阶段不同的自己，感谢父母给予生命，感谢相遇和陪伴。

谈起过去的一年，熊磊向记者坦言，一个普通人卷入网络事件，成为旋涡的中心，“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荒唐，荒谬。这都是些什么事？让我碰到了。”

争议中的九江房产，还在等待法院判决

在熊磊看来，她遭遇到最疯狂的事情，就是在姚策离世前后发生的网络传言。诸如熊磊是同性恋、陪酒女，工作不佳被单位开除，甚至有网络传言认为是熊磊把姚策“害死了”。这些刺激性的传言出现，让她无法忍受，初时还会去一一辩解，结果越辩解网友骂得越凶。那一段时间，熊磊几乎每天都在被网友骂，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

网络争议比较大的，则是房子的事情。2021年7月，姚策养母许敏因九江一套房产，将熊磊母子告上了法庭。熊磊直播时，一些网友们在直播间留言，让熊磊还房子。

那套产生法律纠纷的房产位于九江，熊磊搬到景德镇后，现在房子空置，里面的家具、家电等所有东西没有动。12月2日上午，熊磊在社交平台发文称，直播时有网友告诉她，她和姚策的婚房被许敏换了锁。熊磊随后请父亲去查看后，发现锁确实被换了。熊磊的父亲报警，警察拨通了许敏的电话，许敏在电话中承认是她换的。

据媒体报道显示，许敏称换锁是为房屋安全考虑。记者联系许敏，截至发稿未获回应。

熊磊说，该房产为她与姚策买的婚房，首付由姚策姥爷出资20万元，许敏出资2.9万元作为首付，以姚策的名义贷款近30万元。房产证上只写了姚策一人的名字。结婚时，熊磊家出资购买家具和电器。贷款部分许敏和熊磊都负担过，目前房屋贷款熊磊一直在偿还。

“网友们不知道，为了房子我也有付出，不能光找我要房子，你可以和我算，该出的你出，我出的你还我。她不给我算，就和我要房子，这怎么可能呢？”熊磊说。

熊磊告诉记者，目前大家都在等待判决，无论对房子的处理结果是什么，都会尊重法院的判决。

但在法院判决结果未出前，关于九江房产的归属，网络传言继续发酵。熊磊发现无论说什么，都会被网友指责，她的情绪随着网络传言起伏，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我不是这样的人，你们偏偏要说我是这样的人，骂我还能够忍受，涉及到家人，我就容易上火。”

网络传言把熊磊的父母也牵扯进来，父母看到网络传言，也会心里难过。小时候若有人欺负熊磊，父母可以站出来，但在面对汹涌的网络传言，父母无能为力。尤其是熊磊确诊抑郁症之后，平时与熊磊沟通，父母也会小心翼翼，担心哪一句话不对，会对女儿有什么样的刺激。

2020年9月29日，姚策挂在江西九江家中的结婚照

网络世界是有记忆的，熊磊最为担心的是一些网络传言对楷楷未来的影响。楷楷长大之后，他在学校会有同学，毕业了会有朋友，也会有正常的社交活动。她担心，当孩子的朋友们知道其父母是姚策、熊磊，谈起旧事，说怎么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这些是是非非会影响孩子成长。

熊磊表示，这些不属实的网络传言，对一个人的伤害不仅是现在，影响将会是深远的。对她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我只想保护我儿子，让他知道，我和他爸爸不是网上说的那样。”

最初，熊磊尝试去对网络传言提到的不实信息做辩解，结果引来更多的责骂。她又对这些责骂中提到的内容再次辩解，责骂的网友更多了。熊磊感觉到筋疲力尽，她想到通过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目前进入起诉流程，在走司法程序，也很难说有什么结果，“没有办法，感觉普通人维权太难了。”

对于2021年姚策错换28年人生事件及影响，熊磊用了“被迫接受”来表述。面对网络传言，有时候熊磊会为姚策感觉到不值，人不能选择在什么样的家庭长大，抱错又与姚策没有关系，又不是姚策跑到别人家庭去。

网络传言发泄在一个癌症晚期的人身上，最直接的影响是“我老公没了，楷楷没有了爸爸，我成了寡妇，这个事情对我的伤害，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全部被打破了。”熊磊认为。

被骚扰、被跟踪，当网络声讨进入现实生活，恐惧加倍

在熊磊看来，网络传言最为可怕的地方，是从虚拟世界转化，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熊磊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恐慌，她走在街上，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喊她的名字。她转过身，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男子，他一直在叫着熊磊的名字，说着一些网络上的传言。

熊磊向记者表示，当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成为他人攻击你的理由，那时感觉到的只有恐惧。

比如网络上曾经流传着一张照片，姚策在医院病房，表情露出不舒服的神色。有网友表示姚策痛成那个样子，指责熊磊为什么没有扶着他，“说我怎么恶毒，其实那张照片，是我在与姚策的主治医生沟通他的病情。”

当这些网络上的传言、指责，发生在现实中便会变得不可控，甚至是危险。

2021年11月上旬，有一个35岁左右的男网友来到景德镇，在距离熊磊开设的店铺附近20米左右，开启了直播，“我在九江时，他到我家楼下房子开直播，我到河南，他也到河南去，同一个人，一直在跟着我。”

直播间里，曾有一个网友让熊磊吃香蕉，对熊磊说我爱你。并且问熊磊，怎么样才能够让她接受他的爱意？熊磊离开九江，搬到景德镇，这个男网友也跟过来了。她害怕极了，选择向当地警方报警，警方认为在公共场所，又没有对熊磊进行人身攻击，只能是提醒网友注意言行。

还有一名男网友，同样在熊磊的店铺附近直播，站在门口喊熊磊老婆。刚好那天熊磊的弟弟在楼下，上前交涉，熊磊并没有下楼。说几句，离开了，但什么时候再出现，熊磊也不知道。面对时不时会出现的陌生网友，熊磊表示，这些人的做法，已经影响到她的生活。

熊磊自认为是一个依赖性比较强的人，她告诉记者，结婚前依赖父母，结婚后依赖姚策。很多生活上的事情，熊磊认为自己没有什么主见，“父母安排好生活，家里的大小事情又不用我做。”

2020年9月29日，姚策挂在江西九江家中的结婚照

与姚策结婚后，熊磊与丈夫一起前往上海。工作方面，姚策有主见，对生活有规划。熊磊跟着姚策的规划走，“他要怎么样，就会怎么样。”

姚策离世后，无论遭遇到什么，现在只能依靠自己了。熊磊说：“毕竟有孩子，我一个人的话，估计会变得很颓废。”

熊磊告诉记者，在过去的一年里，虽然经历了许多，但也有最美好的事情值得记忆。那是在困难的日子里，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给予她鼓励的人。最大的遗憾，是姚策没有活下来，也没有想到他会走得这么快，很想救他，但无能为力，感觉到无助，生命会这么短暂。

“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一些信任。”过去的一年，网络传言造成的影响，给熊磊带来无形的精神压力。她告诉记者，2022年，对国家最大的期待，是希望相关部门在防止网络暴力方面推进立法。

对于2022年，熊磊仍给予希望，她对个人最大的期待，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给予楷楷更好的生活，给孩子足够的爱，在没有父爱的情况下，不会让楷楷感觉到与别人不一样。

熊磊Q&A：

1.用一个词总结过去的一年。

答：物是人非。就是感觉又可笑，又可悲。祸从天降，很多事情事事难料，但是既然发生了，不能去逃避，只能去面对，被迫去接受。主要是姚策的事情对我影响比较大，其他事情不算什么。说到感情，感情一文不值，理解到一句话，真正的委屈，是说不出来的。

我最大的委屈，就是一些不了解我的人，很多事情被他们恶意地去扭曲，恶意地去黑你。主要还是因为姚策，我觉得姚策在得话，不会这样子。就是我不是这样的人，却被别人认定是这样的人。我和他们并不认识，但他们会带节奏，善良的人被全部欺骗了。

可笑，为什么会觉得可笑？就是觉得，养大姚策28年的母亲竟然可以这样，我觉得很可笑，又可悲，替姚策不值吧。人本来不能选择在什么样的家庭长大，抱错又跟姚策没有关系。又不是姚策跑到你身边去的，你不能把责任全部往外推，你自己的孩子出生，你没有看好，被错换了，把所有的委屈发泄在一个癌症晚期的一个人身上呢？姚策有这样的家庭生活环境长大蛮可悲的。

2.过去一年，最美好的事儿是什么？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答：最美好的事儿是我有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给我鼓励的人，亲人朋友，还有我儿子。姚策的亲生父母，不是网络上讲的那样，其实蛮亲和的。

最大的遗憾，就是姚策没有活下来。就是有一种很想去拉他一把，但还是比较无助的感觉。无能为力。姚策也没有想到会走得这么快，生命这么短暂吧。

3.2022年，你对个人最大期待是什么？

答：对未来，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楷楷抚养长大，给他更好的生活，给他足够的爱，毕竟在没有父爱的情况下，我不想让他感觉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4.2022年，你对国家的最大期待是什么？

答：希望国家在维权方面可以有更多改进。对网络上一些恶意攻击他人的人，有所作为吧。希望针对网暴行为可以立法。

网暴给我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无形压力，其实网络上的人是一个很广泛的群体，（很多事情）会被扩大化，有些人为什么会自杀，经不住舆论的压力啊，那些都是无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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